224 夭桃秾李(1 / 1)
隆庆二年十一月初五日,宣府总兵马芳率所部一千余,出独石口外二百里,袭击俺答部于长海子,败之。旋又击败俺答部于鞍子山。前后斩获八十余人,马四十余匹。
捷报传来,宫中摆宴欢庆,一时间其乐融融。
李彩凤和寿太妃尚薇说着话,尚薇轻轻戳了戳她,道:“我跟你说,今日贵太妃治宴,就是要给你和皇帝一个和好的良机——你别不知好歹,辜负了我们的一番好意。”
李彩凤看碗里的芋头生得圆润可爱,便让宫人给她剥了一个,不以为意道:“怪道说是庆捷呢,我还想哪里来的捷报?马芳手上没兵,带着贴身的侍卫,在宣府兵营里动员将士们跟他杀敌报国去——也亏得他往日马王爷的功勋,让这些人都记得他,竟真跟他走了一半儿。”
“这不到一千人的兵,跟着马芳追击俺答,在长海子找到了俺答的右/翼散军,让他斩杀了几十个,”李彩凤道:“还想再追呢,哪有后勤补给啊,将士们带着三天的粮草,长途奔袭几百里,实在是追不动了,才返回宣府——就这样,被宣府的王之诰狠狠杖责了一顿,还撰了奏折告到京城来,说马芳目无法纪。”
“你看看自从赵时春之后,哪儿还有一个将领敢出城迎战俺答?都学会了一套龟缩不出的法儿,反正俺答也不会长久攻城的。”李彩凤道:“要不是马芳血气还在,这仗打了一年多了,是不是连一个鞑靼兵的头颅都见不到?”
“听说马王爷前后斩获鞑靼兵八十余人,马四十余匹。”尚薇啧啧道:“这也算是了不起的功劳了,怎么反而先被参奏了一本儿?”
“马芳是个实心汉子,从来不懂得弯弯绕绕,更不懂得结交朝中权贵,所以每次打赢了没人跟他请赏,打输了却把所有罪责都怪到他头上。”李彩凤道:“他又不是出身武将勋贵人家,他曾是个奴隶啊——这让宣大那帮勾连的军官,怎么想?”
说起这个马芳,真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传奇武将。
可是他的事迹,却像胡宗宪一样,渐渐不被后世所知。
马芳,字德馨,号兰溪,山西蔚州人,其家为宣化边境农户,在一次俺答的侵掠中,其家乡村镇尽成焦土,父母也失散于逃难人群,年仅八岁的马芳,不幸被掳为骑奴,替蒙古人放牧。
尔后十余年,这个苦命的孩子,过着任人驱使欺侮的奴隶生活,小小年纪便尝尽世间苦难,但也使他练就了精湛的骑射武艺。
后来,他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俺答到草原狩猎,遇到一只猛虎向他扑来,马芳见状,弓响矢落,正中猛虎要害。于是逃过一劫的俺答,对马芳大加赞赏,当场赠予他良弓善马,并命其随侍左右自己。
随后几年,马芳跟随俺答汗身经百战,对蒙古各部落的活动规律和弱点了如指掌。
嘉靖十六年,深知自己身世的马芳乘人不备,只身跑到大同,在大同总戎周尚文幕下当兵,马芳从一名队长开始,每战奋勇杀敌,因为骑射/精湛且深知蒙古人的长短,所以他总能有的放矢、重创来敌。甚至数次力挽狂澜,率精骑抄杀俺答后路,迫使蒙古军队不得停止侵掠,撤退出边。
他最经典的一场战例,就是嘉靖三十四年的庚戌之变,俺答兵临北京城下,京师震动——已经升为参将的马芳慨然出击,率麾下精骑与俺答血战,是役马芳军奋勇跳荡,生猛敢战,直杀得俺答部连退十数里。
此役马芳身负刀伤五处,坐骑也被射杀,嘉靖帝听闻他的名声也闻之大奇,当场感叹道“勇不过马芳”,而蒙古军中也深知马芳威名,送他个“马太师”、“马王爷”的尊称。
如果马芳一个人精忠报国也就罢了。
马芳的后代们——儿子马林、孙子燃、熠、炯、爌,飚,一门七人,都战死沙场了。
满门忠烈,不过于此。
“说起来,我倒想起个事儿,”李彩凤对尚薇道:“宫里的戏班子,以前是唱过胡宗宪的吧?”
“你说的是《擒恶蛟》啊,”尚薇略一思索,便道:“是唱的胡宗宪,擒恶蛟——不就擒地是那徐海、王直吗,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什么时候这戏单子上,没这一出了?”李彩凤问道。
“很久了,是胡宗宪回到绩溪故里的时候吧,”尚薇道:“宫里耳目最是灵,一觉得风向不对,马上就不唱了。怎么,你说这个干嘛?”
“我想着,什么时候让这些伶人再排一出马芳的戏来,”李彩凤道:“马王爷的英勇事迹,应该广为传颂才是。”
“你这倒是个好主意,”尚薇高兴道:“我闲着早就无趣地发慌呢,倒是可以让这些伶人到我宫里来,我带着她们编排曲子。”
主座上的沈贵太妃刚好吩咐完事项,转过头来,看着交头接耳的两人,不由得佯怒道:“你们两个,唧唧歪歪说什么呢?我做东道这一场,就是让你俩个说闲话不成?”
“哎呀,贵太妃生气了,”尚薇哈哈道:“不说了不说了。”
“你也是,”沈贵太妃让李彩凤坐在她下首,道:“怎么就不知道体谅我的心?你和皇帝这样拗着气,将来可有你后悔的一天——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当年我何尝不是觉得自己无错,等着先帝来跟我赔情,可结果如何?”
李彩凤听沈贵妃说起过这一段往事,当年嘉靖帝对沈贵妃的恩宠太过,招了怨尤——文敬妃、方皇后,甚至蒋太后便联手打压她,沈贵妃大意失了君恩,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才清醒过来,使尽手段复了宠,但是两人之间也隔了个曹端妃,到底不是昔时的恩爱了。
“委曲求全而已,你总得照顾男人的面子,不可能让他先低下头来,”沈贵太妃叹息道:“后宫的女人就是这样,你不去讨他的欢心,自有无数人愿意。”
李彩凤默然。
“你瞧,你们生嫌隙也不过两月,已经有谄媚的人自以为查知了皇帝的心思了,”沈贵太妃道:“江南织染局的事情刚过,你以为皇帝发落了一个张进朝就万事大吉了吗?躲过了这一次,还有明年的选秀等着你呢——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选美,就是我不提,外廷礼部的大臣也要上疏奏请的!”
“皇帝只有一个子嗣,还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光是这一点,你就该知足了。”沈贵妃道:“可你也不能生出个恃宠而骄的心思,要知道,不到最后,什么事情都不作个准呢。”
“我说个实话吧,你是京城边儿出生的,恐怕没仔细见过江南美人的风采,”沈贵妃道:“等明年的选美,从湖广备选进京的秀女一来,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为你好了——江贤妃,你觉得她颜色好是吧,她的颜色,放在江南秀女里,那是第一轮就要刷下来的。”
李彩凤看着沈贵妃,这个女人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但是姿容依然曼丽,特别是肌肤,莹润光泽,遮住了眼角的皱纹。
沈贵妃就是江苏徐州出身的,而曹端妃、赵懿妃这几个嘉靖朝颇受恩宠的女人,都是江南选美选上来的。
“你现在拗着气,准备拗到什么时候?”沈贵妃啧啧两声,道:“你敢拖到明年三月选美时候吗?你要让后宫充斥一大堆新人,个个比你貌美,个个比你性子柔顺,然后承接雨露,再生出儿子来吗——你怎么不为寿哥儿想想!”
沈贵妃的最后一句话让李彩凤如梦初醒,她道:“娘娘都这么说了,江南的美人我是争不过的,哪里还有什么指望?”
“以前见你聪明伶俐,现在怎么脑子锈住了,”沈贵妃气道:“选美是挡不住的——但是在哪儿选,这可是大有门道的!”
李彩凤糊涂了:“您刚不是说,全国选美——江南是重点吗?”
“你想想,除了嘉靖十年的那次大选是真正的全国选了,其他时候,包括给裕王选正妃的时候,都是从哪儿选的?“沈贵妃问。
“都是,都是在京城内外及顺天等八府州县选取的。”李彩凤反应了过来,道:“您是说——”
“自从英宗皇帝选美之后,江南各地百姓尤其痛恨,”沈贵妃道:“一听到巡阅使去江南采选,立马都将自己的女儿婚配了。”
“出身江南,在北京做官的士大夫们,也最恨家乡罹此祸难。”沈贵妃道:“所以每每选美之时,都谏阻内官不许下江南——多数时候是谏住了,除了我进宫的那一次,差不多一百年了,都是在京畿之地采选。”
“这次皇帝刚把张进朝收拾了,不会立马就出尔反尔,最可能的,还是在京畿之地采选,”沈贵妃道:“但是你要是还是一直这么不解人意下去,说不得皇帝心里也生了气——到时候,要是他忽然执意去江南采选,言官们可挡不住了。想想那徐阶才刚走,这帮人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要谏阻——也成不了气候。”
李彩凤知道沈贵太妃说得全是实话,但是让她先跟隆庆帝低头,她还是万分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