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光怪陆离(1 / 1)
东暖阁里,李彩凤对着隆庆帝抱怨道:“您这几日是怎么了,听尚膳监的的人说,都两三顿吃不下饭了,这哪儿行?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紧着身体。”
隆庆帝勉强吃了几口李彩凤端上来的点心,有气无力道:“实在是心里有事,吃不进去啊。”
李彩凤便坐过去帮隆庆帝揉肩膀,安慰道:“什么事还能让陛下忧疑,外廷的大臣们,都吃闲饭去了——居然不能为君父分忧。”
“他们还真不能替朕分忧。”隆庆帝道:“你素来聪慧,告诉你,说不定你有什么法子呢。”
李彩凤顺着隆庆帝的意思,拿起了桌子上的奏折。
她先阅看了一遍封皮,笑道:“听说前几天有个胆大包天的给事中,居然弹劾了内阁首辅,这一本蓝皮的奏折,就是徐阶自辩的折子吧。”
“确是。”隆庆帝道:“你看看。”
李彩凤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在这份奏疏里,徐阶对张齐弹劾他的几大罪状,作了申诉辩解。
针对曲事先帝与草拟《遗诏》的问题,徐阶的辩白仍是强调:当初自己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遗诏》本意并非诋毁,而是为先帝挽回人心,为今上建立恩德。
“曲事者不止阶一人。”李彩凤指着这句话道:“我记得,当年高师傅还在内阁的时候,曾当面质问徐阶事斋醮一事,徐阶的回答是,难道你不记得了,当你还在礼部做事的时候,先帝曾拿着一件密函问我:‘高拱上书恳请,愿得效力于斋醮事,可许否?’这封信函,现在还在我手里呢!”
这是当年的一桩旧事。
高拱当面和徐阶抗辩,徐阶就提到了先帝在时,高拱上疏,希望为斋醮事宜效劳,这份奏折作为高拱的把柄,到现在还握在徐阶的手里呢。
李彩凤这话,貌似是为徐阶辩解,其实是提到了高拱,让隆庆帝更加难受。
因为隆庆帝一定会想到,就算高拱和你徐阶呛声了,你已经把人家赶回去种庄稼了,居然还不满意,还指使门徒弹劾高拱,难道要逼死高师傅吗?
张居正指使言官弹劾高拱的那份奏折,是隆庆帝耿耿于怀的。
接着往下读。
针对与媚事严嵩的问题,徐阶辩解道:“虽然微臣当初和严嵩同官,但严嵩的职位高于臣,年纪也长于臣,他的所作所为,臣岂能违抗呢?后来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宸断的结果,岂是微臣攻击所致呢?再说,虽然臣和严嵩是亲家,但古人就有以国家为重而大义灭亲的说法。按照张齐的指控,难道微臣要置君臣大义于不顾,而以私人亲友之谊为先吗?臣不认为这是君子之道。”
好一招避实就虚。
只是你话说地再好听,也抵不过你扳倒严氏的丰功伟绩,这是天下人公认的——以前你不也一直引以为傲吗?怎么如今,却把功劳都推出去了呢?
“真是奇怪了,”李彩凤道,“扳倒严嵩,乃是大大的善事,天下之人,没有不知道徐阶这桩功德的。如今张齐不过是污蔑之言罢了,徐阶的反应怎么这么大?恨不能把平时夸耀的功劳都给别人去?”
隆庆帝既然已经恶了徐阶,那么徐阶的桩桩件件做过的事,只会让他更加觉得徐阶阴柔狡媚罢了。
出事前,好处大包大揽;出了事,恨不得把自己指摘地干干净净,从未涉身一般。
毕竟,徐阶两面三刀是人所共知的。
当年,他媚侍严嵩,一举扳倒严嵩后斩草除根,半分情面也无,包括他的长孙女,也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嘉靖帝要把方皇后的神位祔庙,徐阶点头答应了。
嘉靖帝一死,提出方后祔庙于礼不合的就是他徐阶。
嘉靖帝在西苑斋醮不回大内,徐阶从不发一言劝谏。
隆庆帝只不过想去天寿山祭陵,却遭到了徐阶三四封奏折阻拦。
这样的事,太多了。
隆庆帝心里清楚地很,徐阶不敢抗辩先帝,却敢跟自己顶牛,无非是自己是个荏弱的新君,没有先帝的雷霆手段罢了。
针对疑似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阶在奏折里辩解道:“只有古代的宰相才综合兼理政务,宋代的用兵机宜,宰相已经不得与闻了。而我朝革除丞相、设置六卿,将兵事全权委托给兵部,阁臣的职责只是票拟,如同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样。作为阁臣,微臣恪守自己的本职工作。而边关事宜一经兵部批准,中间所行是否切实有力,责任在于督抚等边臣,不是微臣所能代为行之的。如果按张齐所奏,臣岂不是越俎代庖,这实在与臣所职掌不合。”
简直就是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地干干净净了。
“阁臣之职止是票拟,兵事尽归之兵部”,李彩凤佯装惊讶道:“这是怎么说的?谁不知道本朝虽废止丞相,但是内阁辅臣就是丞相啊!首辅平章军国大政,怎么将责任推卸到督抚等边臣身上?”
“朕一直记得呢,”隆庆帝道:“俺答屠石州之后,朕召集文武百官议论战守方略,百官不发一言,而徐阶竟无长策登对,殊缺望也!”
竟无长策登对,殊缺望也!
没有一点应对俺答的办法,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这时候,陈宏捧着一本奏折走过来,道:“陛下,这是首辅大人上的第二道乞骸骨、请求致仕的折子。”
隆庆帝道:“拿过来。”
隆庆帝看折子的时候,李彩凤就在把马上要说的话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确定万无一失后,方才做出呆愣的样子来。
隆庆帝看完奏折,一抬头,就看到了李彩凤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在想什么呢?”隆庆帝一连叫了几声,看到李彩凤如梦初醒的样子,不由得好笑道:“什么事情让你怔住了?”
“我就是想到了,”李彩凤道:“好像在隆庆元年五月的时候,首辅就曾经上了乞骸骨的折子——是吗?”
这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在一旁侍立的陈宏默默地低下了头去,他原先也是准备了一套说辞的,但是都没有贵妃的话严重。
就这一句,就够了。
为什么?
因为当年举朝倾拱的时候,徐阶作出受了伤害、心灰意冷的样子,旋即称病,不视事,并向皇帝上疏求去。
一招以退为进,逼得隆庆帝大失方寸。
然后高拱也再次向皇帝递交了辞呈,而言路愈发汹涌。隆庆帝再也无法各自劝慰了,那个时候国家还离不开徐阶——隆庆帝就这样在徐阶和高拱之中,选择了徐阶。
是隆庆帝自己作出的选择没错,但是这样的情势是谁造成的,他也心知肚明。
去年阁潮之后,徐阶是“一欲挽留,即复出视事”,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年老致仕,而是心满意足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出来抓权了。
如今,徐阶又想把这一手以退为进再玩一遍吗?
以为,隆庆帝还会像当时那样,再次对他作出妥协吗?
不会了。
李彩凤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不提这个还罢了,既然提到了,隆庆帝就愤懑地从榻上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彩瓷杯砸碎了,厉声道:“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朕,受够了!”
李彩凤的心思却忽然放到了地上已然摔得四分五裂的彩瓷上,她动了动唇——然而鬼使神差地,她居然什么也没说。
隆庆二年七月十七日,给事中张齐挟怨疏劾徐阶不职,徐阶疏辩乞休。
七月十九日准其致仕,遣行人护送。
阁中其他三位大学士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及六部堂官杨博、霍冀、毛恺等人,都各上奏疏,力请皇帝挽留徐阶。
科道言官更是谏章如云,一致请求留任徐阶,严办张齐。
然而隆庆帝居然置若罔闻,未予收回成命。
历史上,这位权势滔天、声望隆重的宰相,就这么戏剧性地被一本奏折给参倒了——
比高拱致仕还要光怪陆离。
外人看不明白,然而自始至终都是局内人的李彩凤深刻地看到了徐阶从高台走向低谷的全过程。
徐阶因为《嘉靖遗诏》而成就了他的地位,无数人感恩号泣,确确实实就像奏折里说的那样,天下人只知道一个徐阶,不知道陛下。
因为徐阶把本该给新帝笼络好的人心,都给自己笼络来了。
这样也罢了,因为隆庆帝不在乎虚名。
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高拱。
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但实际是两败俱伤。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隆庆帝做梦都在喊着高拱的名字,对徐阶这个罪魁祸首,他真的能做到平常心视之吗?
之后的徐阶渐渐陷入了志得意满中,好像国朝的每个宰相都是这样,没上台前都睿智地无与伦比,上了台之后就眼底无人了。
所以张璁斗倒了杨廷和,夏言斗倒了张璁,严嵩斗倒了夏言,徐阶斗倒了严嵩。
无解的循环,被隆庆帝打破了。
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他什么事情都要和皇帝争一争。
哪怕是一件小小的参拜太庙的事情,徐阶都要拎出来对皇帝一番耳提面训。
皇帝对他的不满,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了。
“听说今儿徐阶出京了。”李彩凤对胡嬷嬷道:“有多少人送他?”
“很多人,几乎堵塞了道路。”胡嬷嬷道:“还有,徐阶走之前,曾把张居正叫到屋里说了很久的话。”
“哦,我知道了。”李彩凤淡淡道。
徐阶一旦从权力里清醒过来,谁的动作,也瞒不过他的利眼。
他会说什么给张居正呢?
其实李彩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