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王负汉罪(1 / 1)
隆庆二年八月十四日,宣大山西总督陈其学等奏:请优录板升降人白春、魏良相、田汝光、田淮、王现等。
“板升是什么地方?”李彩凤问张鲸道:“今日东暖阁议事,太子也在,你陪侍左右,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你且给我说一说。”
“是。”张鲸仔细回忆了一遍,徐徐道:“板升就是丰州滩,蒙语音译为板升,有城、屋、堡子之意。”
“这里是蒙古土默特部驻牧的地方,”张鲸道:“北方边民因不堪战乱逃命于此,大都是农民,不过也有白莲教的教徒,有发配戍边的囚徒,他们定居在那里修筑房屋,从事生产,开垦了丰州滩上万顷的土地。”
“蒙汉聚居?”李彩凤奇道:“能和睦相处吗?”
“听说很亲睦,相处如一家,”张鲸也迟疑道:“汉人教会蒙古人农业、手工业,还教他们建造房屋,蒙古牧民也教汉人饲养牲畜。”
“两国若能如此,岂不是社稷之福。”李彩凤感叹道:“三月的时候,我还听到边报,说俺答犯柴沟堡、新庄等处,守备韩尚忠迎战死,副总兵佟登力战仅免。以后就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各处固守不出,俺答也没有继续围城的打算,都是各地劫掠一番,春耕的种子都没了,来年还要依靠官府鬻种。”张鲸道。
李彩凤依稀觉得板升这个地名很熟悉,她一定是听过的——好似应该和一个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情联系起来,然而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还是抓不住那个一闪而过的灵光。
“那你说说,陈其学等奏请优录板升降人,是怎么回事?”李彩凤道。
“这些板升人,日子其实过得朝不保夕,”张鲸道:“两边都视若仇寇,都不承认是自己人。”
“俺答等入犯时,这些板升汉人就会被驱为乡导,或是——”张鲸看了眼李彩凤,踌躇道:“或是让这些人走在军队的前面,去扣城门。”
李彩凤大怒:“俺答让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去挡箭?真是丧心病狂!”
“若是两国交战,这样的情形古已有之,就是先前太宗陛下亲征蒙古,也曾有过抓蒙古牧民为先导的例子。”张鲸道:“而守城的将士一般都不会顾念这些人,通常都会下令射杀。”
“如果这些人在战后还活着,”张鲸道:“待俺答走远之后,官兵就会一拥而上,斩杀他们报捷。”
李彩凤听得肝胆俱颤。
“就是杀良冒功?”李彩凤道:“残杀普通的老百姓,用良民的头颅来充当杀敌的功劳。既抢得了百姓的财物,又可以在军功上记上一笔,朝廷上还有赏钱发下来,真是一举多得啊!”
“嘉靖时候,这样做的边将有一个,就是仇鸾。”张鲸道:“于古北口迎战鞑靼军时溃败仅以身免,却割死人头冒功。”
“幸亏是把他开棺戮尸了,”李彩凤冷笑道:“要不然还有没有天理了?”
李彩凤平息了一下怒气,问道:“板升的白春、魏良相、田汝光、田淮、王现等,都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请降?”
“这五人在板升各有部落,产畜饶富,算是汉人中的领头人。”张鲸道:“想来是听闻了朝廷的赏格优录,才请降的。”
“不过是前几日才颁布的诏书,他们的耳朵怎么这么灵?”李彩凤奇怪道。
“廷议之后,宣大的边将们就有上书了,”张鲸道:“这些人和军队里的一些人,恐怕套上了一点交情。”
内阁自徐阶去后,由次辅李春芳升任首辅。
此人性格敦厚老实,没有多大主见,在边事问题上,多倚赖杨博和张居正。
在杨博和张居正的力主下,廷议通过了一项决策——
凡能献斩俺答,能率男妇五百名口、三百名口来归者,依会题例升赏外,仍赏银若干。如能率二百名口以上者授正千户,率一百五十名口以上者授副千户,率一百名口以上者授实授百户,俱世袭。
如能斩获赵全、周元来献者,授都指挥佥事并赏银。为能来归又招诱降者亦加升赏。如赵全等能悔罪来降,全免其罪,仍授以指挥佥事并赏银。如能率众来归者,分别授职与赏银,俱世袭。以上赏格也适用于九边各地。
板升降人算是率众来归者,可以授职与赏银。
“朝廷说,如能斩获赵全、周元来献者,授都指挥佥事并赏银。”李彩凤想起冯保来信中提到的这个赵全,道:“我看赏地太轻了呢!”
为什么李彩凤觉得朝廷赏赐地太轻,因为这个赵全,实在是个不能小觑的心腹之患。
在冯保的来信中,详细地说明了赵全在蒙古王庭所做的一切。
先从他的身世说起吧。
赵全,是白莲教的人,还是个很有身份的教徒——雁北地区白莲教主。
嘉靖三十三年,赵全率教民非法越境,叛逃到河套丰州地区,这些白莲教叛民应该是历史上第一批移民口外的汉人。
这是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以往只有兵士斩杀将领逃出关外,从他之后,就有了过不下去的老百姓叛逃出境的了。
他出塞干什么去呢?
冯保在信中分析道:“不是因为白莲教被先帝打压,他们要换个地方传教——江南地区的白莲教危害更大,他们去蒙古王庭,是别有所图。”
“很有可能,是受了白莲教总教主的差遣,他们要去蒙古挑拨俺答对大明的仇恨,挑起战火,动摇大明的统治。”
赵全逃到蒙古后,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取得了俺答的信任之后,开始在草原上大展宏图了。
挑唆蒙人入境,劫掠口内青壮年劳力,从兵变叛逃的兵士中挑选猾黠狡诈之徒,装扮成僧人、乞丐,流徙诸边,甚至入京师之地侦察,刺探情报。
李彩凤进宫作都人的那一年,她和小王学士去观榜,结果遇到了暴/乱,小王学士重伤不愈而亡。
当时陆炳和嘉靖帝都认为是白莲教的人干的,没错,就是这个赵全派出去刺探京中情报的奸细在京都弄出的祸乱。
因为被查出了蛛丝马迹,嘉靖帝异常愤怒,才在宫廷里清洗山东人,送了一大批进了倪衣局,宫里紧缺人手,李彩凤才得以顺理成章地进了宫。
李彩凤其实说不清楚自己的命运轨道是如何,但是她如今追溯到了源头,自然会觉得,如果没有这个赵全——她的命运,也许会是不一样的。
也许吧。
这个赵全,为俺答出谋划策,提供各种情报,制造利兵坚甲,云梯冲竿等作战武器,提供各种战术建议。
据说,每有战事,俺答甚至亲往赵全家商议。
他在蒙古人中被称作“薛禅”,意思是军师。
他甚至试图拥立俺答为帝,并为俺答建起九重宫殿——在这一点上,俺答没有听他的。
蒙古人虽然是野蛮人,但是他们毕竟入主过中原,深受汉人影响,在血裔传承上看得比较重。
俺答他不是达延汗的嫡孙,即使实力再强,他的身份也依然是全蒙古的‘济农’,也就是副汗。而蒙古可汗的位子只属于他的堂孙,土蛮部的札萨克图汗——尽管后者的王庭已经被他赶到察哈尔一代。
这样一个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汉奸了,他对大明有无比深入的了解,他知道汉人的脾性、作息习惯、传统思维,他是个汉人,却在帮外人杀戮自己的民族。
“指望赵全自己归降是不可能的了,”李彩凤道:“潜入王帐之中刺杀此人——自汉之后,哪里能再有一个傅介子啊!”
汉朝有一个叫傅介子的人,他的事迹,是个传奇。
当时西域龟兹、楼兰均联合匈奴,杀汉使官,略劫财物。此人要求出使大宛,以汉帝诏令责问楼兰、龟兹,并杀死匈奴使者,又奉命以赏赐为名,携带黄金锦绣至楼兰,于宴席中斩杀楼兰王,另立在汉楼兰质子为王。以功封义阳侯。
当庭斩杀楼兰王,把他的头悬挂在北面的城楼上,以昭汉威。
李彩凤读到《汉书》里这么一段记载:
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
哪里有什么汉兵,自始至终,就他一人,但是他凭着“汉兵将至”这句话,威吓住了西域诸国。
若论兵强、马壮、国威——首论汉,次论唐。
甚至连班超都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
其实儒家的学说,从来都不是重文轻武,不是偃武修文。
这么一个诞生在春秋诸国大争之世的学说,怎么会提倡重文轻武呢?
甚至在宋朝之前,儒家的学说、儒家的人才,都是提倡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都是蠢蠢欲动、充满着好战的热血的。
然而宋朝是个历史中很奇怪的起点。
一切都好像因为物质文化太过丰盛而造成了扭曲。
从这里开始,人们开始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让李清照抑郁了晚年。
从这里开始,朱熹站出来,说存天理灭人欲,女子当重贞节。这个学说,影响到后世,寡妇从此不提倡二嫁,贞节牌坊一座座地横空出世了。
从这里开始,韩琦指着狄青的鼻子说:“东华门唱名的人,才是好男儿!”这句话,让武将从此不得志,一群为国家留着汗血的好男儿,被轻蔑地称作“丘八”。
从这里开始,一群学究站出来,说外科手术,在人的身体上动刀,这不符合仁爱的道理,让宋代仅有的两次人体解剖活动,被冠上了异端的罪名。
宋朝这个奇怪的扭曲,似乎并没有被发现或是注意到,反而由此诞生的朱程理学,被奉做了儒家的正统。
李彩凤不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不过不妨碍她这个曾经学过历史的人,感慨一句——
这操/蛋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