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海棠夜宴(1 / 1)
燕宫海棠夜宴,花覆金船。如椽画烛,酒阑时,百炬吹烟。
在大内中极殿里灯火通明,钟鸣磬击,一片乐声,这里正举行着一场宴会。
葡萄酒、白玉觞、金足樽、翡翠盘,还有珍馐美食——宴饮的客人越发地兴致高昂。
“我这次下南洋,可谓是见多识广,可以写一本游记了。”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年轻男子谈兴很浓,道:“只觉得前半辈子都白活了,不出门不知道天下之大,不出海不知道海疆之广——更不知道各国风俗如此殊异,真是大开眼界啊!”
“瞧瞧,我这兄弟,多喝了几口酒,就开始胡吣了。”陈皇后笑着对李彩凤道:“可别把你兄弟这么个老实人给带坏了。”
“姐姐说哪里话,”李彩凤听得很有兴趣,道:“我那木讷的兄弟,正需要有人提点提点呢。”
也就是不久前,陈皇后的弟弟,跑到南洋做生意的陈伯登回来了,出海的时候跟人拼凑了半船货物,回来的时候带来了满满三大船的异域特产,在南京就抛售了个好价钱,这小子头脑灵活,剩了一船货物死活不肯在南京全卖出去,费了大价钱走运河到了北京,果然在京城被抢售一空,利润翻了整整十倍。
陈皇后便把他叫进宫来,李彩凤干脆举办了个家宴,把自己的兄弟李长栓也叫来,作陪的还有德平伯、庆都伯几个沾亲带故的。席上陈伯登把一路的见闻挑拣新奇有趣的说了,听得大家都很感兴趣。
“就拿我去过的真腊来说吧,”陈伯登抿了一口酒,道:“他们的国王安赞刚刚去世,新国王忙着内政,没空搭理我们这些贸易的商人,我们的海船也恰好出了点问题,他们给我们划了一块小小的地方,让我们休憩。”
“谁知一待就是两个月。”陈伯登道:“这期间,我们想贸易,人家不买我们的东西;想走吧,也拦着不让走,我们海船上有好一些丝绸,被海水浸了,都没法抛售,饮食语言都不通,可把人等得焦急难捱。”
“后来我们船队里有个机灵人,说既然真腊全民信佛,为何不投其所好,送上一份大礼呢?”陈伯登笑道:“我们才想起来,船里有一尊妈祖娘娘的金身像。”
“妈祖娘娘,和佛教有什么关系?”德平伯听得心痒痒地,急忙询问道。
陈伯登也是个诙谐的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夹了几筷子盘里的菜。
李彩凤微微一思索,忽然明白了,忍不住掩口笑起来。
陈伯登环视一周,看到了各人的表情,便在心里知道眼前这位贵妃娘娘,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海民每次出海,都要祭拜妈祖天妃,保佑航海顺利。”陈伯登道:“因为这次出海时间久,我们船上的人便从潮州请回来一尊妈祖像,一直放在船舱里。”
“这尊神像,脚踏莲花,白衣飘飘,最妙的是手持净瓶。”陈伯登道:“活脱脱是个观世音菩萨的模样。”
“啊——”满殿哗然。
“我们把这尊妈祖神像送给了信佛的王后,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观世音菩萨无我相、无众生相,由男由女的故事。”陈伯登忍俊不禁道:“那王后居然信了,拜得可虔诚了呢。她在国王耳朵边吹一吹风,我们就顺利地来到了他们的都城。”
德平伯笑得差点没栽倒在盘子上。
“在都城买卖了货物,他们的风土人情也见识了,我闲得无聊,就去了他们的旧都——大吴哥。”陈伯登道:“有了奇遇。”
旁人都不明白,唯有学过历史的李彩凤听得心里一紧。
“我见到了鲁班墓。”陈伯登如是说。
“这小子喝醉了,喝醉了,”庆都伯笑道:“鲁班是咱中国的人,啥时候跑到真腊去了?”
“伯爷有所不知,我说的这个鲁班墓,不是咱们国家的那个公输班,而是真腊高棉王朝的王陵。”陈伯登道。
“哦?”庆都伯笑道:“有意思,这是个什么故事?”
“我出海前,倒也不是什么准备都不做,至少书是读了很多。”陈伯登道:“在《真腊风土记》里,我读到了这个地方。”
“等等——弟弟说的那个《真腊风土记》,我也看过。”说话的是陈皇后,她道:“元成宗年间,浙江温州人周达观奉命随使团前往真腊,横渡淡洋至吴哥国登岸。周达观在那里逗留一年多,回国后便写了这本《真腊风土记》,记录了真腊的风土人情和见闻。”
“娘娘说得分毫不差。”陈伯登道:“这本书里说,吴哥是个桑香佛舍,国王死后,有塔埋葬。”
“你不会就是看了眼他们的王陵吧,”德平伯笑道:“这和咱们天寿山的万年吉地有什么两样,也值得眼巴巴去看?”
“他们的王陵和我们的大不一样,书里说,有裹金石桥四十余丈,”陈伯登道:“殿宇雄壮,侈丽特甚。”
陈伯登道:“我想,这书既然是前元时候所著,距今也不过二百多年,就算真腊有了新都,旧都废弃了,也不至于一点遗迹都没有。”
李彩凤已经知道他的奇遇是什么了,果然是大大的奇遇——他居然早于外国人二百多年,发现了吴哥窟的秘密!
“我就去了吴哥一趟,果然有了发现。”陈伯登道:“那里很是荒凉,野林密布。我找了很久,无意中发现一些当地的信徒住在这野林里,搭盖屋寮居住。”
“刚开始他们闭口不言,甚至对我很有敌意。”陈伯登道:“但是我跟他们说,我是虔诚的佛教徒,前来取经——哦不,是前来朝拜的。”
“他们便信了。”陈伯登道:“带我进了这林子里,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他们的王陵,建地如同须弥山一般壮丽。”陈伯登回忆起来仍然激动不能自已:“坐东朝西,一道由正西往正东的长堤,横穿护城河,直通围墙西大门。过西大门,又一条较长的道路,果然如书里写的那样,是裹金石桥四十余丈——整个王陵如同宝塔一般矗立,如骰子五点梅花,其中四个宝塔较小,排四隅,一个大宝塔巍然矗立正中,与天竺金刚宝座式塔布局相似。”
“中央宝塔的须弥座,回廊四周共有四座塔门和八座廊门,四隅各一座塔门,正西、正东各三座廊门,正北、正南各一座廊门。回廊的内侧墙壁既是寺的外墙兼巨型画廊。”陈伯登道。
“画廊的石壁,排列雕工精细的八幅巨型浮雕。每幅浮雕高二米余,长近百米,全长达七百余米,绕寺一周,比咱们洛阳龙门石窟的万佛洞壮观不知几多!”陈伯登啧啧惊叹道:“整个王陵里处处都有石雕,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而且每一尊的表情、面貌、衣着完全不同,真可说是鬼斧神工之作。”陈伯登道:“上面雕刻的,不仅有佛教故事,还有许多他们自己的生活写照。”
“佛像、飞天很好看,王室出行、烹饪、工艺、战争的场面都有,非常精美。”陈伯登忽然有点疑惑道:“只是里面居然也有猴子?”
“对,就是猴子,显然还地位不俗,能跟国王对话。”陈伯登道:“我就想,难道是咱们大明的一本《西游记》,这孙猴子也成了佛,真跑到西方去了?”
“嘿——我一想,不对啊,”陈伯登好笑道:“这《西游记》刚刚刊印出来不到半年,而人家王陵都建了不知几百年了,肯定不是同一个猴儿。”
满殿的人都哈哈大笑。
李彩凤隐约觉得,陈伯登说的好像是猴神助罗摩作战图。
“世上竟有如此地方,”德平伯咂咂嘴,感叹道:“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说的这座王陵,修建地如此辉煌,要不是被荒草覆盖,不知道要引来多少人觊觎呢。”
“是啊,这么宏伟壮丽的地方——却不为人所知,只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守护着,能守住多久呢?”陈伯登感叹道:“你说,当年那个修筑王陵的苏耶跋摩国王在修建这个地方的时候,是不是想着活着时作为宫殿,死后又能成为他的陵墓呢?”
李彩凤听闻陈伯登的见闻,觉得陈伯登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因为,后世对吴哥窟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很多人认为,吴哥窟是一座规模宏伟的石窟寺庙,没错,但也有人觉得,这是高棉王朝统治者给自己修建的王陵。
据说是与大多数其他寺庙朝东,面对朝阳不同,吴哥窟正门朝西,面向日暮的原因。
反而是陈伯登这个只见识过一次的人,坚定地认为那里就是王陵。
众人感叹了一番,庆都伯问道:“除了真腊,你小子还去了哪里,索性都说上一说。”
“占城、渤尼、暹罗、爪哇、满刺加、锡兰、柯枝、古里,南洋几乎都走了一遍。”陈伯登如数家珍:“我们的青瓷、白瓷、茶叶、丝绸很走俏,要不是惦记着熟悉航道,我们的货物,在占城一个地方,就能全部卖完。”
“我把贩卖茶叶瓷器的钱,全部购买了胡椒、豆寇、沉香、苏木,因为这些东西,咱们中土稀少,我知道能卖个好价钱。”陈伯登道:“说来很幸运,我们在暹罗王城,居然遇到了大食人。”
阿拉伯人?
果然是真正的大航海时代,各国都在积极开辟航线啊。
李彩凤正在心里盘算,就听到陈伯登道:“我从这群大食人手里,购买了苏合香、乳香、安息香和末药,那真是一文钱都没有了。”
“这都是珍贵无比的东西,也就是大食人手里有,”陈皇后道:“从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这东西是年年进的少了,后来倭寇来了,市舶司也关了,就更是罕见了。”
“可不是嘛,”陈伯登笑道:“所以我见了这些好东西,连土王赠我的蓝宝都给了那些大食人了,才换来两船。”
“小弟这次去了南洋,也是上天庇佑,一帆风顺地回来了,也赚了点小钱。”陈伯登笑道:“我这里还有点压船舱的好东西,就是留给咱们自家人的。”
会说话、会办事的人啊。
人人都有陈伯登早都准备好的礼物,就连侍奉的宫女子、太监,陈伯登都送上了装着苏合香的香囊。
李彩凤瞪了一眼傻乐呵的李长栓,让他宴会后去自己的钟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