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徵取乐律(1 / 1)
果然如李彩凤所料的那样,自从隆庆帝下了允许九卿道科极言时政得失的诏令后,收到的给事中的谏章汗牛充栋了。
其中有将矛头直指内宫的,比如说萧氏现在念的这一份。
“先帝慎择贤淑,作配陛下,为宗庙社稷内主。陛下宜遵先帝命,笃宫闱之好。近闻皇后移居别宫,已近一载,抑郁成疾,陛下略不省视。万一不讳,如圣德何?臣下莫不忧惶,徒以事涉宫禁,不敢颂言。臣谓人臣之义,知而不言,当死;言而触讳,亦当死。臣今日固不惜死,愿陛下采听臣言,立复皇后中宫,时加慰问,臣虽死贤于生。”
“嗯,写得情真意切,我听着都感动了。”李彩凤剥了个橘子塞进嘴里,道:“是谁写的来着?”
“御史詹仰庇。”萧氏道:“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由南海知县征授御史,颇有官声,政绩卓异。”
“在南海那么远的的地方,都能把名声传出来,确实有点本事。”李彩凤问道:“吏部考评给了几等?”
“甲等,”萧氏记忆力非常惊人,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当时是皇极殿大学士高拱高大人给的考评成绩。”
“高拱?”李彩凤微微讶异:“你说詹仰庇在南海有政绩,是什么政绩来着?”
“在南海县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萧氏言简意赅道。
“果然。高拱看上的人,必然是实心任事的干吏,”李彩凤沉吟道:“只不过自从来了京城,被这里的官风一吹啊,免不了头昏脑胀了。”
“胡嬷嬷,打听清楚了吗?”李彩凤问胡嬷嬷道:“詹仰庇是怎么知道皇后别居的事的?”
除了在文渊阁值守的内阁大臣,外廷的人都在皇城外面自己的衙门里办公,就连离皇城最近的言官们,都不能轻易地出入宫禁。
混到了内阁的人,怎么会轻易地介入天子的家事,只有言官们,才风闻奏事。
不过不排除一种可能,这消息确实是从某个阁老那里走漏的,当然不是无心,而是有意。
“詹仰庇入朝,遇到了给皇后娘娘看病的医女。”胡嬷嬷道:“叫住了仔细盘问了一遍,回去之后就上了奏章。”
“天子禁中之事都敢随便打听,”李彩凤淡淡道:“这帮言官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陛下是怎么批复的?”李彩凤问道。
“陛下手批答曰:‘后无子多病,移居别宫,聊自适,以冀却疾。尔何知内庭事,顾妄言。’”萧氏道。
“这要是放到先帝身上,哪儿还跟你讲个道理,”李彩凤笑道:“早就拉出去廷杖了。”
“陛下仁慈。”宫人都道。
“说是妄言之罪,其实连个处分都没有,”李彩凤道:“明发出去,言官们还不得意?”
“陛下恐怕是憋了一肚子火没地发,”李彩凤道:“首辅让广开言路,他就广开言路——开了之后什么后果,他应该提前想到的不是?”
李彩凤站了起来,在殿里伸了伸腰腿,不想再谈论前朝的事了。
她在殿里走了一圈,对白茅道:“这钟粹宫的位置和永宁宫大不一样啊,住进来多少天了还是不习惯。”
永宁宫震塌了主殿,李彩凤便挑了钟粹宫住着,等着永宁宫什么时候修好了再住进去。
“妾也住得不习惯,”白茅嘟囔道:“好几次把饭端到静室里去了!”
李彩凤忍不住哈哈大笑。
白茅扶着李彩凤走了几步,看到了西北角放置的大键琴,道:“这琴是个吉祥的物件,永宁宫塌陷地那么厉害,这大键琴居然完好无损,琴底下还藏了个人,挖出来也好端端地,真是不可思议!”
李彩凤也觉得挺奇怪的。
她便坐到了大键琴旁边。
白茅看到李彩凤翻开了琴盖,高兴地不得了:“娘娘准备弹什么曲啊?”
“你想听什么?”李彩凤好笑道。
“天空之城最好听,”白茅道:“秋日的私语也很好!”
“这几首是好听,但你听多了也不嫌腻歪啊,”李彩凤会弹奏的钢琴曲不多,主要是她的左手总是配不太好和弦。
李彩凤干脆选了最简单的一首曲子——茉莉花。
这首钢琴曲弹好了非常动听,旋律虽然简单,但是优美清丽,波动流畅婉转,最主要的是,左手用到的和弦不多。
果然这首曲子魅力很大,不光白茅听得眉飞色舞,许多打理宫殿的小宫人也悄悄停了手中的活儿,支起耳朵陶醉不已。
李彩凤弹了一遍,感觉还算顺畅,就听到一个小都人细细的声音:“咦——这曲儿,我知道的呀,听过。”
李彩凤听这声音软绵绵地,像个小爪子挠到心上似的,不由得想要看一看这声音是谁发出的。
“你听过?”李彩凤对这个小都人招手道:“过来,到我这里来说话。”
那小都人挪呀挪地,小心翼翼地跪到了李彩凤的座椅旁边。
李彩凤把食指上的护甲摘掉,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
“哟,还是个孩子呢,”李彩凤看到了一张稚嫩的脸——惶惶惑惑、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不由道:“多大了?”
“奴婢今年十一岁。”小都人答道。
“叫什么名儿?”李彩凤问道,“家在哪?”
“奴婢叫韩月桂。”小都人道:“祖籍扬州,嘉靖年间北上到保定府定居。”
“是去年进的宫?”李彩凤道:“原先在哪里干活?”
“去年进的宫,在宫正司的邢嬷嬷那里受教。“小都人道:“娘娘搬到钟粹宫后,奴婢就被分派来扫洒庭院。”
韩月桂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叮咚的清泉一样,让李彩凤不由自主地想逗她多说几句。
“你说你听过这曲儿,在哪里听过?”李彩凤道。
“在家的时候,听我娘唱过的。”小都人道:“这是扬州的清音,鲜花调。”
这个时候就有了?李彩凤暗自感叹,果然这首歌就是国粹,渊源久远啊。
“你记得词吗?”李彩凤问她:“会不会唱?”
小都人低着头想了一会,道:“记得词,也会唱。”
“那好,我弹琴,”李彩凤给她指了个凳子让她坐了,道:“你来唱。”
刚开始的时候,韩月桂还不敢放出声来,还有点忸怩,不过很快就能跟上李彩凤的伴奏了——她的嗓音非常动听,把这首鲜花调唱得如同江南水乡的山水画一样。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勾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李彩凤听着这歌词,跟后世的茉莉花的歌词差不了几多了。
乐曲重复了好几遍,李彩凤才渐渐停住了。
“你唱得很好,”李彩凤觉得身心舒畅,吩咐道:“白茅,你带她下去重新换个装。”
白茅便对韩月桂道:“你好大的福祉!以后都不用劳役了,只在娘娘近前服侍——还不赶紧谢恩?”
韩月桂哎呀一声,高兴地连连磕了头。
她退下之后,李彩凤对胡嬷嬷道:“下一次可以把寿太妃请过来一起听,太妃的清音也唱得好。”
胡嬷嬷是知道李彩凤和尚寿妃的渊源的,李彩凤曾经告诉过她。
“寿太妃搬到慈庆宫偏殿和贵太妃作伴去了,”胡嬷嬷道:“请她不如把贵太妃也请上。”
“倒也是。”李彩凤站起来道:“我今儿看到韩月桂啊,就想到当年我也是在贵太妃身边伺候过的——这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一晃这么些年过来了,我却一直记得刚刚进宫的日子。”
这种记忆,越发清晰了。
胡嬷嬷知道她想到了谁。
“其实过去的就该过去了,我该学学陛下。”李彩凤道:“景王跟他争了那么多年,可是最后他的母亲还是被陛下好好赡养了。”
“哪里有那么多的仇恨呢?”李彩凤道:“我如今混忘了,只记得我们一起长大过。”
“下次她进宫给靖太妃请安的时候,请她来跟我见见。”李彩凤道。
“阿娘,我回来了——”寿哥儿蹦蹦跳跳地冲进来嚷道:“刚才是谁唱的歌?我都听到了!”
“张先生的课这么早就结束了?”李彩凤问道:“今天学得什么啊?”
“下午没上课,”寿哥儿道:“我拉着张先生去御花园里玩了。”
“你是不是又掏蚂蚁洞了?”李彩凤让他把手伸开,道:“你这个毛病,大了还改不掉!”
“没有,我没掏。”寿哥儿哼哼道:“我和张先生在御花园逛了一圈,听到了您宫里的乐声了,张先生也听到了。”
李彩凤才想到,这钟粹宫和御花园,不过隔着一道坤宁门罢了。
“张先生听了,说弹得好,唱得也好,”寿哥儿道:“我说这是您宫里面传出来的,张先生就带我去摛藻堂,取了一本书出来,让我给您看。”
“什么书?”李彩凤问道。
“这本,”寿哥儿递给李彩凤,道:“《律吕精义》。”
李彩凤接过来一看,“句曲山人著——这是谁啊?”
“张先生说,这是郑王世子朱载堉写的。”寿哥儿道。
“宗室?”李彩凤讶异道:“还跟你父亲是一辈的。”
“张先生说我这个王叔,能书善文,精通音律乐谱,是罕见的奉公守法的宗亲,”寿哥儿道:“还说这书只是他正在编写的《乐律全书》中的一部,先送到了京里来,收藏在摛藻堂里。”
“我知道了,闲暇时候再仔细看吧。”李彩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