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当蚀我心(1 / 1)
李彩凤在一片废墟上指挥救援,但是发现宫人显然都没有救灾的经验,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抱成团号泣的人愈来愈多,根本指挥不动。
倒是有锲而不舍徒手挖掘的人,想来是关系极为亲密的人埋在了废墟下。
“都是蠢货!”李彩凤忍不住骂道:“那大梁是承重的,你们把它刨开,底下不就全塌了吗?到底是救人呢还是害人呢!”
李彩凤觉得依靠这些宫女子是不行了,她对旁边的珍珠和琥珀说:“劳你们把我背到东暖阁去——这样下去不行,还得用太监。”
地震前李彩凤的肩舆恰好停在了殿外,李彩凤见这玩意还能用,就让白茅带着寿哥儿和两个姐儿坐上先避去了建极殿前。
现在她稍微一移动,就觉得右脚疼得厉害,应该是崴了。
珍珠和琥珀轮换着把她背到了东暖阁前面。
“陛下,陛下——”李彩凤远远望到隆庆帝,从东暖阁里出来,走下了丹墀。
隆庆帝看到李彩凤,向她伸出手来。
李彩凤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你没事就好,”隆庆帝嘶哑着嗓子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跟你们,都不要牵连上啊!”
李彩凤眼眶潮热,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李彩凤道:“你呢,有没有伤着?”
“朕也没事。”隆庆帝道:“真是万幸,三大殿到底坚牢。”
“皇后娘娘呢?”李彩凤问道:“有没有事?”
“她也无碍,刚服了药,”隆庆帝道:“咸褔宫只是震坏了几间侧殿,主殿安然无恙。”
“那就好。”李彩凤道:“还有文渊阁的阁老们,他们怎么样了?”
李彩凤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迈的声音由远及近:“臣等无碍——陛下可安好?”
是徐阶和几位阁老们来了,看样子是从文渊阁一路跑来的,半天气都喘不匀。。
“朕躬无恙。”隆庆帝安抚道:“卿等勿忧。”
“太子殿下如何?”张居正问道。
“太子无恙。”李彩凤道:“上天幸佑。”
张居正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京师地震,宫墙之内都有如此震感,不知外面的情形是否更糟?”隆庆帝面色一片灰败,道:“新朝伊始刚刚一年,上天就降下如此灾祸,是朕德行不修吗?朕,要下罪己诏吗?”
徐阶道:“具体情况,要等到下午通政司的奏报到了才能定论。”
陈以勤、李春芳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最后都没有说。
倒是张居正道:“陛下何出此言!罪己之诏,何能轻出!国朝从无此先例——就是嘉靖三十五年的华阴地动,世庙也没有颁诏!”
再严重也严重不过那一场了,震死了八十万的百姓,是世界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天灾。
隆庆帝似乎很疲累,李彩凤扶着他,依然感觉摇摇晃晃。
“你们再议吧,再议吧。”隆庆帝道:“朕先去太庙请罪了。”
李彩凤扶着隆庆帝坐上了肩舆,两人并肩坐着,直到走远了,李彩凤才对隆庆帝道:“陛下,罪己诏不可轻发啊!”
隆庆帝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水旱地震,都是天灾,本与朝政无干,只是自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应之后,才让人觉得是帝王不修德政而引发的罪过。”李彩凤道:“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君王一人身上,让君王在天下人面前引咎自责,损害君王的权威和颜面,却于事无补!”
隆庆帝忽然睁开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李彩凤。
“朕一直记得,嘉靖三十四年的华阴地震,”隆庆帝道:“朕看到生民嗷嗷,国家困顿之极的场面——朕曾经那么、那么地盼望过,盼望父皇下罪己诏,希望他看到自己的错误,承认那是他四十年修玄不上朝导致的上天示警。”
“然而父皇没有下诏。”隆庆帝道:“帝王的颜面,在他的眼里,比千千万万的百姓挣扎在生死之际的苦痛还要高大。”
“朕就想,朕的颜面没那么金贵,”隆庆帝道:“下罪己诏,朕不怕被千夫所指。”
“陛下,先帝不下罪己诏,是事出有因的。”李彩凤第一次感到面前的隆庆帝,有着她不能说服的力量:“最后,徐阶不是拟写遗诏,承认了所有的错误了吗?陛下,遗诏就是先帝的罪己诏啊!”
说到这里,李彩凤禁不住在心里狠狠地唾骂了几遍徐阶。
“是吗,”隆庆帝道:“那你说,先帝的遗诏,对还是不对?”
李彩凤感到自己的后背全是汗,那种暌违已久的压迫感终于又一次出现了。
很久以前,她被污通奸的罪名,跪在泥土里等待嘉靖帝的发落的时候,就是这样。
“这是、这是国家大政,妾如何能臧否?”李彩凤心跳似鼓,道:“只是妾也曾听闻,高师傅对旁人评论遗诏,说是‘语太峻’。”
提到高拱,隆庆帝的眼里闪过一道莫名的光。
李彩凤到底是陪在他身边十年,她心里一激灵——居然说错了!
看来,这时候的隆庆帝居然是支持徐阶拟写的遗诏的,她竟然料错了!
看来徐阶能把高拱赶走,倒也有一些凭恃。
“但是徐公所拟遗诏一颁布,朝野号恸感激,民心、士心尽皆起复,”李彩凤立马转变风向,道:“可见是罪己诏确确实实有用。”
隆庆帝道:“昔时汉武帝下轮台罪己诏,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隆庆帝道:“天下闻之,无不感泣,造反的盗贼也纷纷放下武器,反归乡里。”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隆庆帝道:“如今朕甫一即位,四方多事,兵戈不休,地震又发——此时不下罪己诏,难道要像先帝一样,等死了之后,才让臣子历数君王的过错吗?”
李彩凤听到最后一句,她明白了——隆庆帝是赞同遗诏的内容的,但他同样也觉地,嘉靖遗诏,是徐阶这帮臣子历数君王的过错,让嘉靖帝失了颜面。
你真是害死人了,李彩凤感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你心里居然也没有个定论!怪道徐阶和高拱争锋,你无法解决呢,原来你也存疑,你也不知道二人所持论调,谁对谁错!
李彩凤身为后宫女人的这样的身份,使她注定无法成为隆庆帝的主心骨——她无比盼望高拱的东山再起。
“陛下决心已定,臣妾不敢置喙。”李彩凤道:“只是臣妾有一言不吐不快。”
“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隆庆帝语气微妙:“说吧。”
“臣妾看,下罪己诏无非是一项惠而无用的面子活罢了。”李彩凤鼓起勇气道:“百姓大都是不识一字,他们听得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就算是乡老解读,那罪己诏里,无非是悔过自愆的话,可有一项是真正因为大灾过后而改变的国政方针?”
“说实话,再好听的话,说多了也就没用了。”李彩凤道:“您就是话说的再谦下,得到的效果也不如遗诏那一场了。”
“那你说,朕要怎么做?”隆庆帝道。
“陛下,妾闻贞观二年,关中大旱,蝗虫大起。”李彩凤徐徐道:“唐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说了这么一句话:‘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然后吞食蝗虫下肚。”
蝗虫你要是有灵啊,你吃了朕的心肝,别吃朕的百姓的粮食!
“这样的诚心,比之空口泛论满纸无益的罪己诏如何?”李彩凤道:“陛下,妾僭越,说一句外廷官员参奏的话——若是陛下能躬亲巡视京师,见亡者而恤之,见伤者而慰之,解衣于贫,推食于穷,则天下人,谁不为陛下死!”
李彩凤说这话,是想到了历史上英国一个国王,乔治六世。
这个人是个结巴。
他的父亲,却是英国历史上最亲民的一个国王。
他当国王的时候,没人看好他。
但是当纳粹轰炸伦敦之后,这个人带着王后,在废墟上慰问伤者,在防空洞里和百姓讲笑话,在煤矿上和劳工喝咖啡。
他的话是说得不好,但是他却超越了他的父亲,成为更伟大的王。
“你可真是胆大,”隆庆帝惊异地看着她:“朕要是真这么做了,岂不是谏章如雨?”
“去岁朕要出京祭陵,群臣谏阻,”隆庆帝似乎根本没有考虑李彩凤的建议:“说朕要复昔时武宗故事,朕都被他们说怕了。”
“如果朕照你说的巡阅京师,且不说有无先例,”隆庆帝道:“只恐徐阶他们要在左顺门哭谏了。”
李彩凤默然。
隆庆帝没做过几件有主见的事情,他做过的最大的、唯一自主的事情,就是将来力排众议,罢斥徐阶,将高拱复相。
其他的,畏于所谓的群情民意,隆庆帝并没有嘉靖帝的果决,他再做不出了。
李彩凤觉得北风一吹,身上不由自主地发冷。
她看到天边诡谲而妖异的、橘红色的光芒,心中却有了更甚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