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闳中肆外(1 / 1)
永宁宫里,李彩凤翻阅了一遍司计司呈上来的账目。
她问道:“今年给宫人下发的棉服、棉被,共计花费了多少两银子?”
司计司的嬷嬷回道:“不算倪衣局的宫人,统共有两万七千四百三十八名宫人领到了棉服棉被,一人花费二两五钱的银子,总共是六万八千六百两银子。”
“倪衣局的宫人,”李彩凤思忖了一会,道:“今年毕竟是陛下新登基的元年,死囚都遇有恩赦呢,这些倪衣局的宫人却连棉服都不给发,不是让人说陛下少恩吗。”
“是犯了错去那里劳教,又不是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李彩凤道:“吃穿用度不要克扣。”
“是。”那嬷嬷应道。
白茅走进来,道:“娘娘,英国公夫人请见。”
“不见。”李彩凤面无表情:“说我身体不适,没空见她。”
胡嬷嬷道:“娘娘,英国公夫人或许有什么事情呢。”
“当然有事情了,”李彩凤笑道:“就是前天,兵部右侍郎谭纶谭大人,在检查送往宣大的军需的时候,英国公就坐不住了吧。”
“先不说兵器、甲具、战车、战马、营帐,没有一样是合格的,也不说口粮够一天还是两天吃的,”李彩凤冷冷道:“单说下发给士兵御寒的棉服棉被,里面竟是用烂草叶、破布头填充的——”
“捅破了天喽,”李彩凤哼道:“谁也兜不住了。”
“每年兵部报上军费开支折银二百万两,”李彩凤道:“先帝连万寿宫都修不起了,先紧着军费——倒是被一群蛀虫层层盘剥了。”
“英国公——”胡嬷嬷似是有犹疑:“不至于吧。”
“本朝这几个国公、国侯,自然是不缺钱的,但是手下的军官,可穷着呢。”李彩凤道:“京营军官尽出其门下,向勋贵世家进贡财富,并支撑起他们的地位,而勋贵世家则为军官们提供庇佑,并帮助他们的升迁——这样的利害关系,对于上下级军官克扣军饷,虚报空额,倒卖军需的恶心事,这几个国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看不见罢了。”
“说起来,我们天家倒也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李彩凤淡淡道:“说是恩恤,其实每年给这些勋贵的禄米、宝钞都不够,甚至有时候还往后拖很长时间。”
“他们要铺张,要体面,可进项又太少,别处又找不到钱,只能打这里面的主意。”李彩凤道:“我倒也能体谅他们的苦处。”
“只是为国家辛苦征战守边的将士们,他们就值得被如此对待吗?”李彩凤恚怒道:“若不是冯保去宣大监军,把这几个月的见闻呈上来,陛下都不知道宣大的将士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冯保在奏疏里说:沿边一带城堡,粮、料、草束俱无蓄积,有亦不多。至于军马器械,更是大都老弱瘦损、朽钝不堪之甚。甚至有的卫所士卒,手持自削木棒巡逻!
“身无完衣、军器缺坏、马匹瘦损,”李彩凤道:“就是这样的环境,前线的将士们居然众志成城地保家卫国,这让人如何不叹息!”
“英国公夫人的来意我清楚,”李彩凤道:“但是我怎么可能帮她说话,我又有多大本事帮她说话?”
“那妾就让英国公夫人退下吧。”白茅道。
“别急,你去暗示一下她,”李彩凤忽然笑道:“她这次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递牌子——这让我不高兴了,自然不见她。”
白茅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把话记住了,然后走出了殿外。
“尚服局的嬷嬷来了吗?”李彩凤问胡嬷嬷。
“来了,跟司计司的嬷嬷一同来的,在偏殿等候好一会了。”胡嬷嬷道。
“让她进来,我要问她话。”李彩凤吩咐道。
等尚服局的人进来,李彩凤便问道:“历年宫人所用的棉服棉被,有统一回收过吗?”
“并未。”两个嬷嬷面面相觑道:“宫人所穿的棉服,发放下去便再不管了,不管是长了短了、大了小了,都让她们自己拆、做、改去了。”
“夏衣、单衣都是每年发放两次,但是棉服棉被,却是隔年发放一次。”李彩凤算道:“不过这也够了,宫人们大抵手上都有三四件棉袄,想怎么拆做都可以。”
李彩凤算明白之后,便对满殿的人道:“你们都听着,我如今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对你们说。”
大家都恭敬地听着。
“马上就要入冬了,前线的将士们却没有衣物御寒,”李彩凤自言自语道:“光禄寺提供的军需既然被查出有问题,自然不会送去前线——将士们这个冬天,该怎么捱呢?”
“咱们宫中,几乎每个都人手上,都有几件不穿的旧棉袄,今年马上也要发放新棉袄了,”李彩凤道:“我便想着,咱们能不能把宫人手上不穿的旧袄回收回来,拆做成军衣,给前线的将士们送去——你们觉得怎样?”
诸人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殿里没人应声。
不过尚服局的周嬷嬷打破了沉默,道:“娘娘吩咐,妾等本该遵从——只是此时毕竟与外廷纠葛,妾等惶恐。”
“不要怕,外廷不会指摘的,”李彩凤道:“因为到最后,收了这些棉服的,是几个国公爷。”
胡嬷嬷隐约有点明白了。
“既然有几个国公分担名声,那便没什么忧疑的了。”胡嬷嬷道:“妾请问,娘娘准备怎么做?”
“司计司先放下手里的活,专心造册棉服,宫人捐献棉服棉被的,俱都登记下来,日后有赏。”李彩凤桩桩件件说的清楚:“收上来的棉服,六局一司,不,所有的宫人,都可以去拆做,做成成年男子尺寸的棉服——我知道她们的手都很巧。”
“一个月的时间里,谁能做成十套以上的棉服,“李彩凤稍微思忖了一下,决定给个大赏:“记名——将来只要不犯谋逆、大不敬和盗窃之罪,其余诸罪,都可宽宥!这一条,也包括倪衣局的宫人。”
殿里殿外听到李彩凤这话的人,都激动不已。
这可算是一道保命符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马上在六宫宣示我的懿旨,”李彩凤道:“这次,急事可不能缓办了。”
李彩凤低估了宫人们的热情。
短短两天不到,司计司已经收到了三万九千件的旧棉袄,更有无数的宫人领到分配的棉袄之后连夜就赶制的。
甚至连二十四管事衙门都惊动了,居然也陆陆续续送过来几千件太监们的旧袄。
无法想象满宫之人都同心协力做一件事的盛况——隆庆帝到李彩凤的宫里的时候,李彩凤正在对各局分派人手,甚至都没有喝水的时间。
李彩凤把他迎进后殿,那里有三四十个宫人正在缝制棉袄。
“陛下,妾都细看过,”李彩凤道:“这些棉袄都是好棉花,取出来晒一遍之后蓬松柔软,能御寒。“
“还有这些锦缎,洗干净之后缝作棉衣的内衬,外面就用粗布,不担心磨损。“李彩凤给隆庆帝看缝制好的一件棉服,道:“都是现成的东西——只不过劳动一点人手罢了。”
隆庆帝很高兴。
“很好,”他道:“朕心甚慰。”
“本来朕很生气,看到林润呈报的军需调查的奏折,朕很生气,”隆庆帝道:“兵部和勋贵沆瀣一气,甚至连科道都被他们喂住了,听说有时大学士也受贿,朕还没有实据。”
“这些流弊延续了百年,积习难改,”李彩凤道:“要整治确实不能急在一时。兵部尚书王大人,是不是有些急躁了?”
“他是个清廉的,还是个急脾气,自然眼里揉不得沙子。”隆庆帝道:“让他在兵部杀个血流成河,朕其实是乐见的。”
李彩凤笑道:“好吧,都由您。”
“还有,“隆庆帝迟疑道:“你在后宫缝制棉袄的事情,有言官认为不合礼制。”
“不合礼制的事情多了,”李彩凤不以为意道:“当年太宗陛下要加抚西洋诸国,命江浙之地的百姓赶制丝绸——逾期却交不上货来。”
“最后还是徐皇后带领后宫的宫人们,连夜赶制出几千匹绸缎来,才算免了江浙百姓的惩罚呢。”李彩凤笑道:“如今我做的事情,和徐皇后有什么差别?徐皇后的举措,就是利国利民;到了我这里,被说成牝鸡司晨——不过是因为您不是太宗陛下罢了。”
隆庆帝点头道:“太宗时候,哪里有言官敢放肆呢?都如鹌鹑一般。”
“不过他们既然看不惯,我也不好硬要出个彩。”李彩凤笑道:“我便找几个人来,帮我分担这些名声——如何?”
隆庆帝不解道:“你找谁呢?”
“我看那几个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龟缩在家待罪的几个国公爷,就可以啊,”李彩凤笑道:“这回得让他们都出点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