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风云烈烈(1 / 1)
“你去把娥姐儿和瑛姐儿的乳嬷嬷叫来,”李彩凤对胡嬷嬷道:“这几日我和陛下都没有精力照管她们,也不知道起居如何。”
自从高拱回乡后,隆庆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默寡言,李彩凤虽然百般抚慰,依旧不能过多地开解他的心事。
等到两个嬷嬷走进殿里,李彩凤便依次问了两个皇女的起居。
“你是说,瑛姐儿能坐起来了,”李彩凤笑道:“看来牛乳喂过就是不一样,寿哥儿七个多月的时候,才能勉强坐起来。”
“是。”一个奶嬷嬷笑道:“要不要奴婢把公主抱过来,给娘娘瞧瞧?”
李彩凤握着护膝的手轻轻颤了颤。
“小孩子觉多,你抱过来,恐怕要扰了她的觉,”李彩凤道:“我明日去看她。”
娥姐儿和瑛姐儿就住在永宁宫的后殿里,距离不远。
对于瑛姐儿这个孩子,李彩凤有着更多的怜惜,她亲自喂养了好几个月,最近才由乳嬷嬷接手了。
只是秋风吹得紧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李彩凤看着殿里忙活着铺地暖的公公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远在边关的冯保。
冯保的膝盖终究是落下了病根。
不知道他怎么度过难捱的冬天呢?
“冯保是自张永之后,第二位到宣大监军的太监,”李彩凤曾对胡嬷嬷道:“他如今寸功未立,宫里的赏赐也没有由头送去,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烦扰的问题,是遇到了丁氏之后才解决的。
李彩凤的这个嫂子,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和瑛姐儿差两个多月,生得健康茁壮。
大名也有,叫李铭诚。
听到这个名字,李彩凤觉得丁氏是个洞彻世情的聪明人。
丁氏知道李彩凤身边有一个得力的太监去宣大监军,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是她很巧妙地向李彩凤提了一个人。
张四维。
武清伯李伟,也就是李彩凤的父亲,受到定国公徐延德的邀请,去赏玩他新修的园子的时候,认识了定国公世子徐文璧的朋友——张四维。
张四维是个交际很广的人,还有一层就是,他有着与普通文官不一样的背景。
张四维的父亲,叫做张允龄,一个蒲州豪贾。这也罢了,但他母亲王氏却不一般,是王崇古的姐姐。
王崇古是谁?
不久之后的宣大总督。
老天官杨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也就是说,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姐妹,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
舅父王崇古日后官居兵部尚书、陕西总督,如今的职位是巡抚宁夏的佥都御史,善谈兵事,张四维受其影响,亦熟知边防事务。
这和勋贵世家,掌握着禁军和京城守备的几个国公家,就甚相投契了。
在定国公的寿筵上,武清伯李伟认识了这个卓异的年轻人。
既有前情,自有后话。
自从李老爹见识了定国公新修的园子的好景致之后,便念念不忘。他如今地位非同一般,乃是太子的外公,将来妥妥地要从武清伯变成武清侯的人,自有许多人奉承。
这些人便张罗着要给李老爹看一处好园子。
要说为什么是看而不是自己修呢?很简单,李家乃是骤贵,哪里来的根基?更何况,这李老爹甚知分寸,只说要个小园子怡情,不想大动土木,更不想让言官参劾自己这个皇亲国戚骄奢。
后来有个人便为他介绍了一处不错的园子。
这人就是张四维。
张四维推荐的这个园子,乃是他自己为来京居住的父母修筑的。没想到二老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在京城没待几天便回去了,说是以后没事也不会再来。
剩下的这处园子,张四维也没这个闲工夫去打理赏玩,倒是空下来许久了。
李老爹看过之后,甚合心意,不仅因这园子景色靡丽廊腰缦回,更因为这园子身在海淀西北,可以平视香山、俯瞰玉泉,布局十分细致。
更妙的是,这园子并不大,连定国公的园子的一半的面积也没有,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张四维说了个很合情理的价钱。
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山西人做生意,确实是利为先不假,但是还有一句,叫义为本。”
“如今只不过是个空闲的园子罢了,我既无精力赏玩,自然要把一习山水交给会赏玩的人,”他道:“老丈是太子外公,门第矜贵,就是好山园也住得,能瞧上我这一方小园,乃是我的幸事。”
见李老爹还在犹疑,他便笑道:“难道这园子归了老丈之后,就不许我这个前东家来赏玩了?”
李老爹哈哈大笑,就真的定下了张四维的这处别居。
李老爹承这个情,也喜爱张四维的圆融,便常常邀他来府中相聚。
然后丁氏告诉她,霜降之前,这位张四维,要去一趟宣大。
据说是受杨博的差遣,让他熟知边务,将来也好提进兵部里。
李彩凤在仔细分析过后,觉得张四维在短时期内,的确可以为自己所用。
李老爹和张四维的相识,李彩凤从没想过是偶然。
张四维为人圆融,善于逢源,他与高拱投契,并由高拱举荐给隆庆帝,让他成功地在经筵上一展风采。
如今高拱下台,张四维却并不随大流上书弹劾高拱——这让李彩凤更加清晰的认识到,这是一名心计手段不亚于张居正的人。
在朝堂上,首鼠两端的骑墙派容易保全自己,但是总是为人不耻,更少有出头的机会——像刘体乾徐养正这几个深受高拱恩惠却反过头来攻讦高拱的人,早都沦为了笑柄。
张四维宁愿承受在翰林院里被冷落的后果,也从没有说过高拱的一句不是。
徐阶势力强大,杨博能保着张四维的官职——但也不能管着他不受气。
张四维在翰林院里被排挤,干脆请了个大假,预备去山西巡防大营转一圈,顺便看看自己的双亲。
让他托运几箱东西,那是再便宜不过的了。
张四维不依附徐党,这是诚心;与李老爹相交,这是手腕。
李彩凤下了决心之后,便以赏赐丁氏的名义,给武清伯府赐下了许多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给冯保带过去的,像轻裘、护膝、手炉,还有珍贵的药材,都是苦寒的宣大难见的。
除了这些,还有李彩凤从内府中取出的几幅珍藏的画作。
她觉得,冯保骨子里是个文人,要他天长日久地和一群兵大爷打交道,心中定然有无法排遣的愁闷。
不知道这几幅画能不能稍稍抚慰一下。
这几箱东西,谁也没有发觉地从武清伯府转移到了张四维的家里,跟随张四维去了山西。
李彩凤心里盘算着张四维的行程,听着奶嬷嬷细细叙述娥姐儿和瑛姐儿的起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趋向了殿门。
李彩凤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仓皇的小太监翻滚进来,道:“鞑靼犯边——皇城戒严!”
李彩凤不由得“啊”了一声,“怎么回事?”
“俺答寇大同、陷石州、掠交城、文水等地,土蛮部趁火打劫,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已到了滦河。”那小太监急促地回道。
“竟然到了滦河了,”李彩凤微微吸了一口冷气,道:“再近一些,天寿山就能望见烽火了。”
那太监道:“皇爷命从今日起,京师戒严,令五城御史加紧盘察,巡仓御史督获漕粮入城。”
“胡虏每岁秋高马肥必扰边,更何况今年乃是陛下登基的元年,”李彩凤道:“就连土蛮部,不也趁火打劫来了吗?”
土蛮部,就是蒙古察哈尔部落,原是草原上的霸主,却被于嘉靖年间崛起强盛的阿拉坦部落,也就是俺答部落击败,被迫迁移于辽东,俺答汗成为右翼蒙古首领。控制范围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临长城。
“打不过俺答,便来欺侮咱们大明了,”白茅在旁边愤愤道:“有道是好虎架不住群狼,他们来势汹汹,分东西两方包夹咱们的京师,真是狼子野心!”
胡嬷嬷则忧心浮于面上:“娘娘,当年庚戌之变时,京师也曾戒严——”
“胡嬷嬷,不要怕,”李彩凤平静道:“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俺答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京城也没有沦陷。当年的土木堡之时,于谦一己之身,守住了北京城。”
“女史何在?”李彩凤忽然大声道。
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仪容端肃的嬷嬷站了出来,拜道:“妾,女史萧氏,敬承懿旨。”
“尔既身为女史,参阅阁典,可知英宗实录中,是如何记载忠肃公守备京师的?”李彩凤问道。
忠肃公,就是于谦。
萧氏敛衽再拜,起身后又对着德胜门的方向拜了下去,她缓缓道:“时京师戒严,羸马疲卒不满十万,人心汹汹。群臣聚哭于朝议战守。有欲南迁者,尚书胡濙曰:‘文皇定陵寝于此,示子孙以不拔之计。’”
萧氏烈烈的声音传出了殿门,永宁宫前渐渐聚集了许多的太监宫人。
“侍郎于谦曰:‘欲迁者可斩!为今之计,速召天下勤王兵以死守之。’学士陈循曰:于侍郎言是。众皆曰是,而禁中尚疑惧。皇太后以问太监李永昌,对曰:‘陵庙宫阙在兹,仓廪府库百官万姓在兹,一或播迁,大事去矣。独不监南宋乎?’因指陈靖康事,辞甚切。太后悟。”
“由是中外始有固志。天下臣民闻车驾之北,莫不痛恨,号泣不已。”
李彩凤走出殿门,看到了所有人眼睛里坚定的信念。
“忠肃公守卫京城时,率军亲出德胜门之后,立即关闭九门,”李彩凤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何意吗?”
“因为他没想着回头。”李彩凤道:“报国杀敌,死而不弃。”
“太宗皇帝把都城定在咱们北京,就是告诉天下人,”李彩凤最后道:“咱们的根就扎在这里了,守不住这里,就是守不住天下。”
即使那场彪炳千秋的北京守卫战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是李彩凤还能依稀嗅来当年那风云烈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