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风尘扰扰(1 / 1)
隆庆元年九月。
文渊阁值房里,张居正轻手轻脚地将一摞子奏折放在专心批阅奏折的徐阶身边。
“太岳啊,”徐阶抬眼看了他,道:“这折子都看过了?”
“是。”张居正道:“还请师相再审阅一遍。”
徐阶便带上了一副水晶镜子,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看起来。
“新河工成了,”徐阶点头道:“朱衡——怕是要请辞了。”
张居正道:“师相,朱衡请辞后,工部由谁来负责?”
“怎么,你有人选?”徐阶不急不缓地看着手中的奏折:“谁啊,难道是那个潘季驯?”
黄河年年泛滥,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
今年年初,高拱推荐了一个人,潘季驯。
当时张居正觉得高拱简直是在儿戏。
因为谨慎的张居正查了潘季驯的底——原来是个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杆子打不着,他怎么懂得治水?
但是高拱对他说,黄河水患交给这个人,只管去修,弄不好,你再来找我。
这个叫潘季驯的人,一上来便和屡次总理河道工程的工部尚书朱衡掐了个天昏地暗。
潘季驯上书说,治理黄河水患,必须要修复黄河故道。
而朱衡,他提出了相反意见——开新河,修复故道没有任何用处。
针尖对麦芒。
不是因为两人分别是徐阶、高拱的人,而是因为,他们的治河理念确实不同。
两人各执一词,高拱便让工科给事中何起鸣,率二十余名精通河道水利的官员往勘河工,并据实奏报朝廷。
这个何起鸣谁也不想得罪,就在奏折中含糊其辞,说旧道要修,新河也要开。
徐阶便拍了板,先修新河。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连淹了好几个府,灾民无数。
朱衡和潘季驯便一起去实地勘测。
他们回来后,朱衡这个原先和潘季驯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上疏赞同潘季驯的收束河道的方案。
高拱要是还在内阁的话,定是得意非凡。
果然,用了潘季驯的方案之后,黄河奇迹般地不再泛滥,捱到了枯水季。
而朱衡老大人的开新河方案,居然也得到了潘季驯的支持。
两人合计,在鱼台南阳镇以南东至夏村,又东至沛县留城,共一百四十一里,开一段新河。
同时筑沛县马家桥堤使尽入秦沟,又凿黄家口导薛河入赤山坝湖,凿黄浦导沙河入独山湖。
九月份,这些新河工程终于竣工。
朱衡的使命完成了,他甚至向徐阶推荐了潘季驯,称他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师相,潘季驯确实精通水利,让他主管工部,也是朱老大人的心愿,”张居正赞叹道:“他是个实心办事的人,并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这就是委婉地提醒徐阶,这人虽是高拱提拔的,但是却不依附高拱。
徐阶看了眼张居正,微微一笑:“怎么,你是觉得,老夫把高拱赶出了内阁之后,下一步就要对他的门生党徒动手了不成?”
张居正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夫还不至于吧,”徐阶站起来,在房里伸了伸腰:“先前追打严党的穷寇,是为国扫清一帮蠹虫,如今却不同。”
“他高拱的学生,如风靡草一般,尽数依附老夫了,”徐阶道:“两京十三省,除了个齐康,谁还为他说话?也罢了,老夫本就不想大动干戈的。”
张居正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拿出了葛守礼的奏折。
“这是哪份奏折?”徐阶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不是已经明发了三个多月了吗,你怎么又拿给我看?”
这是四月二十三日,户部尚书葛守礼呈上的奏折。
上面写着:直隶山东等处土旷民贫,流移日众,而有司变法乱常,起科太重,征派不匀。新法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致使百姓放弃田土,以避差役。新法已行之直隶,波及山东。山东沂、费、郯、滕之间,荒田弥望,招人垦种,无有应者。
整篇奏折最重要的是最后的几句话:近年定为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开每亩该银若干,致使吏书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应命查复旧规,其一条鞭等法悉为停罢,以使税额均而征派便。
因为这道奏疏,在嘉靖三十五年由蔡克廉倡议而施行的一条鞭法,在隆庆新朝短短施行了只有两个月的一条鞭法,终于全面废弃了。
张居正看着自己的老师,一动也不动。
徐阶揉了揉眉心,道:“太岳啊,你也看到了上面的朱批。停罢一条鞭法,这是圣上亲自批下来的。”
看着不为所动的张居正,徐阶叹口气道:“前不久庞尚鹏的事儿,你都忘了吗?”
闻听‘庞尚鹏’这三个字,张居正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种别人看不懂的光芒。
庞尚鹏是隆庆新朝试点一条鞭法的两名主力官员之一。
“因为他在广州各县强行清丈田亩,致使百姓放弃田土,以避差役。”徐阶忽然动了一腔莫名怒火,他严厉地看向张居正,道:“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结果他居然不知道抚慰,反而出动了官衙差役,闹出了十几条人命,让粤籍御史们一齐上疏弹劾他!”
“师相,庞尚鹏最多是用人不当和操之过急的过错,”张居正第一次在徐阶面前没有相让分毫,他直视着徐阶,甚至挺起了腰背:“可是一条鞭法,是统一赋役、限制苛扰的最佳途径,是眼下能解决我大明积弊重重现状的不二法门!”
“国朝所谓的成宪,早已不适用于如今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日重、农民逃徙的现状了!”张居正说道激昂处,不由得站了起来,“如今当趁着隆庆新朝这前所未有的大好良机,力行新法,开创新局——大明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再也拖不得一天了!”
“我看你的模样,是被高肃卿洗了脑子吧,”徐阶脸色不好,措辞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想要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如今是新朝肇始,我等谨守成宪尚且事端层出,何况要收拾被先帝折腾地几乎丧尽了的人心,”徐阶忍着怒气还是给张居正细细讲了:“况且你那新法,使巨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而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却独受其困。”
“真的只有百姓受害吗?”张居正忽然问道:“那为什么那些围攻庞尚鹏的,是士绅官吏呢?”
“你——”徐阶大怒,他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再回内阁办公!”
张居正慢慢地走到了门口,他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
没人看见他眼里倏然而逝的泪光。
他终于推开了大门,走进了萧瑟的秋风里。
张居正和徐阶在内阁里争论了什么,根本就不是秘密,不到下午,京城的六部衙门的官员,甚至宫城之内的李彩凤,都知道了。
“你说的庞尚鹏我倒是听说过,”李彩凤对探听了此事来回禀的张鲸道:“前些日子弹劾郭阁老的御史,就有他吧?”
自高拱致仕后,和高拱亲近的郭朴的处境一日差似一日。
“是。”张鲸道。
“我明白了,”李彩凤嘲讽地一笑:“四月时候这个庞尚鹏在广州清丈田亩,惹出十几条人命来,好大的事端——最后被徐阶大事化小了,调回北京,任大理寺右丞兼右佥都御史,这份恩德,庞尚鹏一定没齿难忘。”
“我原以为,徐阶是爱护颁行新法的官吏,”李彩凤低头抚平了衣角的褶皱,道:“原来是明码标价了一个官场上的人情,让庞尚鹏立时就要还啊。”
李彩凤想明白后,对站在一旁的张鲸温言道:“辛苦你了,让你做寿哥儿的伴伴,我很放心。”
张鲸深深下拜,然后退出去了。
在他走出永宁宫后,胡嬷嬷端着一杯玫瑰露走过来:“娘娘,喝一点吧,太医嘱咐了,这东西能疏肝解郁、调理血气。”
“以后还是少说点这话,我哪里有什么郁结的,”李彩凤啜饮了一口淡黄色的汁子,道:“陛下才是真的郁结。”
也就是前不久,一群将高拱赶下台去的御史言官再次集结起来,这次的炮火对着郭朴,措辞更加恶毒。
先是上书弹劾郭朴,郭朴一向清正,没有贪污受贿的证据,仕途上也没有可以攻讦的把柄,这群言官便开始人身攻击,找出他唯一一点道德上的瑕疵——说他“先前以父丧,夺情出仕,欠缺孝道,早就为舆论所不齿”,又说他“母亲老病,他却不思乞归,实在是有伤风化,令人齿冷。”
当不堪忍受的郭朴跪在隆庆帝的面前,嚎啕大哭的时候,李彩凤就知道,这群言官,早都没有一点底线了。
风尘何扰扰,仕途险且倾。
郭朴没有真正的罪状,他的罪过,就是一直不肯阿附徐阶罢了。
“自高师傅致仕后,陛下就昧于心伤,好久都没和人说过话,”李彩凤长叹道:“如今郭阁老连上七封乞休疏,去意已决,陛下迫不得已依准了,不知道要怎样难过呢。”
“首辅大人,确实跋扈了。”胡嬷嬷良久道。
“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就放不下手里的权力了。”李彩凤道:“张璁、夏言、严嵩,还有徐阶,将来还有——”
还有张居正。
李彩凤知道,张居正和徐阶之间的这场争吵,绝不是简单的一言不合。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师生,终于有了裂痕。
还是无法弥补、无法挽回的大裂痕。
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改革最重要的部分,是他一生的心血所在,他在嘉靖朝苦苦等待了二十年,就是渴盼着他的新政能有大行于世的一天——
但是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各级官吏,居然是自己的老师。
李彩凤站起来,看着窗外明亮高阔的蓝天,忽然道:“只有经历了疾风骤雨之后,才有碧洗的天空——不是吗?“
胡嬷嬷把头低下去的时候,看到了床角上的丝线筐里,放置的绣着竹子的护膝。
她心里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