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举朝倾拱(1 / 1)
大内东暖阁里,陈宏正指挥着四个小太监搬筐子,筐子里装满了刚送来的奏折。
“都利索点,”陈宏道:“归置好了吗?”
“归置好了。”领头的小太监也是内书堂读过书的,在司礼监打下手,闻言回道:“老祖宗,今儿的弹章特别多。”
“哪一天不多?”陈宏啧啧两声,不过他又问道:“都是弹劾谁的?”
“弹劾,弹劾杨老天官和高阁老的。”那太监道:“还有几本,是弹劾郭阁老的。”
陈宏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等他走进殿内的时候,神色已经和往常一样了。
“老陈啊,”隆庆帝埋头在厚厚的奏折里,抬头看了一眼:“是不是内阁送来的?都票拟了吧?”
“老奴也没看呢,”陈宏翻开一本奏折,道:“哟,不是呢。”
隆庆帝揉了揉眼睛,道:“拿来我看看。”
他翻开的第一本奏折,就是一个吏科给事中参劾高拱的折子。
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藐视朝廷纲纪。
“啪”地一声,隆庆帝便将这本奏折摔了出去。
“简直是不知所谓!”隆庆帝生气道:“都说言官是一帮疯狗,而且还相护地紧,朕以前还不信呢,现在看来真真的就是这样!”
陈宏捡了起来,快速翻看了一遍,道:“是言官们知道了胡应嘉的处分,都在为他鸣不平呢。”
“你不说,朕还差点忘了,”隆庆帝拍拍额头,道:“快把前些日子郭阁老批复的那份折子找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在隆庆新朝的京察中,天官杨博一口气罢免了上百位的御史言官。
这下算是惹毛了这群言官了。
要知道,虽然嘉靖帝对于言路,一向是特别严厉,用了各种手段处罚言官——贬谪、廷杖、戍边、下狱,但是依然没挡住最后的海瑞上书。
大明的言官们,骨头硬的愣是能拿来敲鼓。
于是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就上奏了,参劾杨博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
胡应嘉这个人,有点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在嘉靖末年的时候,,他弹劾了一个人——工部左侍郎李登云。
奏疏一上,李登云被勒令退休了。
这下子胡应嘉懵了,因为这个李登云有个亲家,名叫高拱。
胡应嘉心知不妙了——得罪了高拱,迟早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之下,胡应嘉决定铤而走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博。
他经过精心思考和多方打探,上了一道弹劾高拱的奏疏。
——臣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上奏,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却于皇上病重之时脱离职守,擅自回家,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臣实不知其有何用心?
当高拱看完这份奏疏之后,顿如五雷轰顶,冷汗直冒。
因为这简直就是杀人不见血的要命招数。
然而嘉靖帝没来的及看了——他驾崩了。
高拱还没来得及送一口气,在京察过后,他便看到了胡应嘉弹劾杨博的奏疏。
顿时,他怒发冲冠了。
“看看,看看这些言官们,”高拱在内阁里意有所指地咆哮道:“黜落他们,那都是查有实据的,是经过多方核实的。现在京察完了,一个个地都跳出来了,想干什么?我看,他们是不满吏部考核的结果,兔死狐悲,想要给被黜落的言官们翻盘呢!”
“还说杨老党护同官,”高拱睥睨了一下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徐阶,哼道:“我看真正党护同官的,是这帮言官们吧!”
吃过言官亏的高拱、郭朴和杨博,都决意要给这个挟私妄奏的胡应嘉一点厉害看看。
徐阶在旁边看了眼高拱。
然后他就同意了郭朴批复的对胡应嘉的处分了。
“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罢黜为民”。
高拱终于清算了这个眼中钉,正是志得意满——他以为这是徐阶对自己的屈服。
然而,后面的一切才让他真正见识了徐阶的手段。
就是现在——隆庆帝面前的整整四大筐奏折,都是言官的弹劾。
六科廊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科道言官联手,纷纷上书了。主要攻击目标——高拱,顺便弹劾杨博、郭朴。
“不看了!”隆庆帝一连看了十二道奏疏都是弹劾高拱的,一封比一封措辞激烈,不由得发怒道:“高师傅居然被这么诋毁!”
他气呼呼地走出了东暖阁。
陈宏在后面只好指挥人把满地的奏折都捡起来。
等他走到了永宁宫里,气还没顺。
“你怎么了?”李彩凤坐在床上,放下怀里的瑛姐儿,也没有起身迎接。
“朝堂真是没意思!”隆庆帝不耐烦道:“什么开关,什么开海禁,这些正事一件都没有议论,天天全在嚷嚷些屁大的事情!”
李彩凤前面隐约听到了这次京察的事情,知道这次言官被罢免地很厉害。
“算了,”李彩凤安慰道:“你也不能说所有的言官都是吃饱了撑的,他们的职责就是弹劾,朝廷的耳目风宪嘛,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朕就不明白了,”隆庆帝纳闷道:“高师傅这么公忠体国、克勤克俭的人,怎么到了言官的嘴里,就成了阻塞言路的奸邪小人了呢?”
“怎么,他们又弹劾高师傅了?”李彩凤问道。
“可不是吗,”隆庆帝道:“我看那个胡应嘉就是个搅屎棍,唯恐天下不乱。上次弹劾高师傅,这次高师傅又被他牵累了。”
“您不要对言官们这么大火气,”李彩凤安慰道:“他们里面的杨继盛,沈炼,还有弹劾严世蕃的邹应龙,难道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吗?”
“这也是。”隆庆帝泄气道:“可是高师傅,怎么看也不是严嵩啊——这帮言官们奏折里说的,简直要把高师傅比作严嵩了。”
瑛姐儿忽然啼哭了起来。
李彩凤急忙把她抱起来,轻柔地晃了晃,嘴里哼起了不知名的儿歌。
“两个月了,”李彩凤道:“还是这么瘦小,一点都没长肉。还特别挑嘴,愣是不吃乳母的/奶,小米糊糊也喝不进几口。”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居然不吃乳母的奶,换了几个乳母都一样。
李彩凤就用牛/奶试了试。
牛奶倒是吃得香。
李彩凤便让将作监做了几个奶/瓶出来。
瓶身是水晶,奶嘴是软木塞。
做得很精巧。
李彩凤都没这么细心地哺育过寿哥儿和娥姐儿。
“你身体也劳累了,”隆庆帝道:“就让乳母喂她吧。何必亲自动手呢?”
“让我跟她亲近,你还不乐意啊,”李彩凤道:“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什么事?”隆庆帝道。
“你且看在她没了娘的份上,”李彩凤郑重其事道:“就给她提前赐了封号吧。”
隆庆帝怔住了。
“她——不到年纪,”隆庆帝艰难道:“都是要等到出降的时候。”
“怜惜她失了生母,特赐封号以示悯爱。”李彩凤道:“大臣们都忙着顶牛,谁也不会在这件小事上,跟你过不去。”
隆庆帝点了点头。
“娥姐儿的封号其实我早都想好了,”隆庆帝道:“寿阳公主——你觉得这样?”
“挺好。”李彩凤关心的是瑛姐儿:“那二公主,你想好了吗?”
“安康,嘉德,新昌,宜春,寿安,”隆庆帝一口气说出:“你觉得哪个好?”
“安康,寿安挺好,”李彩凤沉吟了一会,道:“要不然,叫永宁——她在我的永宁宫里,永远安宁。”
“就永宁吧,”隆庆帝也觉得这个好,便道:“过几日,我加封永淳姑母为大长公主,加封嘉善为长公主,然后再封寿阳和永宁——这样名正言顺。”
“对,你这个办法好,你这个办法好哇,”隆庆帝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起来:“朕怎么就没想到呢?”
“怎么了?”李彩凤看他忽然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由得疑惑道。
“这帮言官诋毁高师傅,朕就偏偏要加恩高师傅,”隆庆帝笑道:“少傅兼太子太傅,皇极殿大学士——朕要让那些人看看,狂犬吠日是什么结果。”
然而此时两人谁也没想到,隆庆帝的加恩,反而让本就处境艰难的高拱,陷入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中。
北京、南京两都的言官们,纷纷上书——弹劾的炮火持久而猛烈。
在他们的奏疏中,高拱已经成为了一个专擅国柄、阻塞言路的奸邪小人,这样的人留在朝廷,简直就是严嵩第二。
然而每当御史激烈的弹劾过去后,迎来的总是隆庆帝对高拱的特旨慰留和加恩——这让言官们更是义愤填膺。
然后两个人出场了,这二人的出场终于逼迫地高拱不得不颜面尽失地致仕回乡。
第一个人,叫欧阳一敬。
这个人很有骂人的天赋和水平。
因为在欧阳一敬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倒在他脚下的三品以上文武官员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除了英国公张溶没有被参倒,其他被他参劾过的人,都罢官了。
这次他隆重出场,一封奏疏,把高拱形容为和蔡京相提并论的奸臣。
另一个人,就是海瑞。
在先帝逝世后消沉了一段日子的海刚峰,成为新朝恤录的直臣。
此次,他上书了。
并没有明确指责谁是谁非,他的奏疏名叫《乞治党邪言官疏》——他骂的人,叫齐康。
齐康是谁?
一个言官罢了。
一个为高拱说话的言官。
虽然几乎满朝的言官都在骂高拱,但是高拱也不是孤身一人作战。
他也有支持的人。
齐康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齐康,很有意思。
监察御史齐康,在高拱被弹劾的时候,他也发起了一次弹劾,他弹劾徐阶。
一是说徐阶的儿子孙子们,在松江老家横行无忌,侵占田地,官府都没办法。
这个就是后面要讲的了,徐阶一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在这几个不肖子孙的手上。
还有就是攻击徐阶专权任事,说科道言官们,已经成了徐阶的走狗,指哪儿打哪儿。
这可算是触怒了现在蠢蠢欲动的言官们了。
他们把齐康围了起来,质问他是不是高拱的人。
然后这个齐康毫不畏惧,反问这些人是不是徐阶的走狗。
于是双方动手了——口角演变成了事故。
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力量,是极为悬殊的。
隆庆帝没有顶住山大的压力。
他在言官日复一日的谩骂中,迫不得已地将齐康外放了。
他以为,这样能让言官们消气,让他们不要对高师傅心怀怨愤。
然而,言官们早都把这位荏弱的新帝摸透了。
于是,在徐阶的暗示下,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政/潮。
看到了徐阶的决心和手段的两京三十六衙门的官员们,更加意识到了徐阶的实力是高拱远远无法比拟的。
非此即彼,徐阶要让他们立投名状。
许多高拱的门生故吏,见他大厦将倾,于是纷纷调转矛头,开始攻击高拱。
其中有两人为最。
户部的左右侍郎徐养正、刘体乾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后一个是他的老乡,身受高拱提拔,和高拱的关系密切。
然而,他们居然领衔上了一道《白头疏》。
措辞之激烈,让身为高拱政敌的徐阶都读不下去。
这就是政/斗里最丑恶的一幕了,无有过之。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
举朝倾拱。
隆庆元年五月十三,高拱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