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夏无单衣(1 / 1)
稳婆给手里捧着的小小的婴孩简单洗了两把身体,就抱出来放到早已准备好的襁褓里。
她不敢过多地清洗,因为她知道这种早产的孩子一般心肺功能不强,放到水里有可能会闭过气去。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瞅了一眼孩子。
七活八不活,这条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话,就像诅咒,也像是祝福——她接生过那么多的孩子,从没有人能逃过这条铁律去。
幸亏这位江娘娘,正好是七月生产。
这个小小的孩子,红色的、皮肤褶皱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五官的孩子,她方才仔仔细细检视了一遍,没有六指,没有蹼掌,没有□□闭塞——一切都是正常的。
稳婆的心里足足感谢过三遍皇天菩萨了。
她曾经接生过残疾的孩子。
那个孩子额头上长了一大包瘤子。
挤压地整张脸就像修罗鬼咤一样。
那个产妇见过一面就晕倒了,那家的男主人嫌恶的眼神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别问她然后了,她领了微薄的赏钱就匆匆跑路了。
她知道所有这样的孩子的下场。
满怀庆幸的稳婆洗净了手上的污秽,她走到床边,还要给贤妃娘娘换褥子。
她打开了贤妃身上的黄/色铺盖。
她看到了一床鲜红的、湿透的、还在浸泡和晕染的褥子。
“血、血崩啦——”稳婆几乎扯不开腔调,她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快来人啊!贤妃娘娘血崩了!”
李彩凤踏进殿里的时候,就看到满殿呼号奔走的样子。
端盆子的,打热水的,递药的、熏艾的、还有要去传信的,还有不知所措站在那里遭人骂的。
没有人看到那个大红襁褓里不安地扭动着的孩子。
她还没有睁眼。
或是她努力地睁了,但是睁不开。
就这样被放在光秃秃的红木桌子上,旁边就是专门为她制作的摇篮。
李彩凤把她抱了起来。
居然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面。
“医女来了,快让开——”有人吼道。
没有用,艾条已经燃完,金针甚至已经深入了肌理三寸,几乎已经看不到金针的尾巴了。
有用米汤送服缩砂仁的,还有用冷水给江菡洗头的。
但是依然在崩下。
“去请陛下来——”陈氏对着门口喊道:“快去,别管什么早朝不早朝了!”
惶急的步履带动着帷幔飘了起来。
李彩凤看到了江菡皝白虚浮的脸。
江菡也看到了她的孩子。
“给我,”她道:“我的孩子,给我。”
李彩凤挥散了众人,走到了她身边,把襁褓掀起一角,给她看。
“她是个女孩,”江菡是对着李彩凤说的:“妹妹,我知道她是个女孩,没想要和你争的。”
她比李彩凤年长两岁,但是位份比李彩凤低。
平常都是叫贵妃姐姐的,如今,又用起了潜邸时候的称呼。
“不管你信不信,”李彩凤的眼底终究是有了一层淡淡的泪光:“我没有害你。”
“那你要小心了,”江菡忽然稀里糊涂地说了这么句话出来:“我们都被害了。”
李彩凤不知道江菡的神智是不是还清醒着。
江菡艰难地把脸凑上去,贴在了孩子的面上。
“生个女孩,我很高兴,”她看着李彩凤道:“我想她就不用像皇子一样,去远远的、听都没听过的藩地了。“
“她能承欢膝下,长大之后,我给她挑个良配,”江菡轻轻叹口气:“就算是建府了,也能时常进宫来看我。”
这样的心愿,也不能达成了。
“这世上,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最可怜,”她道:“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无复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李彩凤忍不住哽咽了。
“你也有孩子,你也知道当娘的心,”江菡艰难地喘了口气,道:“我把她托给你,你愿不愿意抚育她?”
李彩凤看了看睡地悄无声息的孩子,点头道:“我把她当亲生子看。娥姐儿有的,她都会有。将来我把她嫁出去,一定给她好好选配一个驸马。”
“你答应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住了,”她高声道:“我记住了,李彩凤!倘使我的孩子过得不好,我做鬼都不会让你安宁的!”
“她会过得很好,我保证。”李彩凤道。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里面是血污至秽之地——”这是陈皇后的声音。
“让开!”隆庆帝一挥袖子,陈皇后羸弱的身躯便踉跄了好几步。
“陛下,你来了。”江菡的眼睛忽然亮地惊人。
李彩凤再看了江菡一眼,她知道,这一眼之后,恐怕要永诀了。
然而江菡的眼里却只能看得见隆庆帝。
李彩凤默默地退了出去。
陈皇后看见她,道:“里面——是真的不好了?”
“是。”李彩凤道:“我只觉得,这世上最悲辛的,是看到了过去的我们。”
早在嘉靖三十七年的二月,她就和江菡见过面了。
那个在通往文渊阁道路上的和李彩凤撞了个满怀的宫女子,那个长长的睫毛上覆盖了一层雪花的小都人,欢笑着渐渐远去了。
“贤妃娘娘薨了——”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
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在佐理完江贤妃的丧事之后,李彩凤忽然发现自己走不出永宁宫了。
因为追查江贤妃的死因之时,查到了她这里。
江菡落红的原因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一道名叫“柳暗花明”的御膳。
是用春韭和枣仁做的,里面加了大量的红花。
气味尚宫并没有察觉,因为韭菜的味道掩盖了红花的味道。
然而这道菜是尚食局呈上去的,而尚食局的尚食是刘司药。
“是你做的吗?”隆庆帝问她。
“是我做的吗?”李彩凤笑起来:“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你有一种独特的高于众人的感觉。”隆庆帝忽然道。
“好像是庙里的佛爷在俯视众生一样,”隆庆帝道:“是不是有人曾经为你相过面,说你贵不可言之类的话?”
李彩凤讶异地看着他。
“有人对我说,通州女当生天子。”隆庆帝这样道:“所以我的妻妾都是通州出身的。”
“说的就是你吧。”隆庆帝说:“我本以为,有这样心理的人,都是藐视人命的。她们都不拿别人的命当回事。”
“但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隆庆帝看着她:“你所处的位置越高,居然越在乎人命。”
他看出了我这种隐藏的心理。
李彩凤的这种优越感,是来自后世先进的科技、先知的历史——尤其是眼见到了这里的女子,她们中过得再好的人,也不如后世的女人自由自主。
她在乎人命,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即使成长后不平等却生而平等的国家。
她没法生出奴役人的心思,更不能轻易地取人性命。
她最痛恨的时候,也不过是想着一命换一命,让不称职的乳母给寿哥儿陪葬。
然而隆庆帝虽然仁慈,手上却也有宦官的人命。
陈氏虽然怯懦,却也曾经抓伤过几个丫鬟的脸面。
李彩凤却真的从没有做过违背她的本心和人性的事。
“江氏走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了你,”隆庆帝看着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道:“她说在玉牒上,生母也改成你。”
“只有生母犯过错的人,才会除名玉牒,”李彩凤道:“我不想她以后知道了,会胡乱猜疑。”
“不会有人说的。”隆庆帝道。
“是吗?”李彩凤这样道:“也没有人给宋仁宗说,他的生母是李氏吗?”
“也没有人跟太宗陛下说,他的生母是报恩寺里的那位吗?”李彩凤道。
“不是我生的,就不是。”李彩凤道:“我一早就跟她说清楚,将来她不会怨我。”
“都依你。”隆庆帝道:“江氏的案子再查下去,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了。”
然而我们心里,都知道了是谁干的。
“她,变成了我最憎恨的模样。”隆庆帝道:“能一起贫穷,居然不能一起富贵。”
隆庆元年三月二十四日,钱安妃梦魇缠身,久治不愈,无疾而终,加谥号为“荣悼”。
李淑人原本不姓李,她进了王府之后,王妃李氏不喜欢她这个庸俗的名字——钱串儿,给她改姓了李。
她生了一儿一女,但是都夭折了。
曾经以为她是最大赢家的李彩凤,现在真的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她静静坐了很久。
然后把冯保叫了进来。
“你跪下。”她道:“自己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