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生必有死(1 / 1)
裕王府的暖阁里,裕王正陪着寿哥儿、娥姐儿玩耍。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儿闲暇时光,一家人都非常珍惜。
“寿哥儿,你在看什么?”李彩凤问道。
寿哥儿专注地盯着一幅水墨画,解释道:“徐先生送来的画,我瞧挺有意思的。”
一旁的裕王也啧啧道:“徐渭曾自称,说‘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且看他的画,水墨淋漓,用笔精熟——枝枝叶叶俯垂含情,却从无用半点装饰,果然是从来国色无装点,空染胭脂媚俗人。”
“但是枝头的鸟儿,却叫人好生疑惑。”裕王接着道:“体型硕大不像是麻雀,前额羽簇不像是家鸽,长着鸽眼环不像是鹦鹉——这到底画了个什么啊?”
李彩凤听得奇怪,便也凑上去瞧。
果然如同裕王所说,徐渭画了个鸟中的四不像。
“唉,徐渭果然就是这般爱揶揄人的脾性,到哪儿都改不了,”李彩凤端详了半晌,叹气道:“这是说当今的朝廷,皇帝不像皇帝,臣子不像臣子;宰相不像宰相,还把你也说了进去,说太子不像太子。”
裕王又气又笑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徐渭。
“这怪脾气,真不知道胡宗宪是怎么容忍的了的,”裕王泛起一丝愁闷:“不过我看他说的没错。”
娥姐儿在羊毛毯上笃笃地走过来,裕王把她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
娥姐儿笑起来秀气,不像寿哥儿那时候哈哈哈地笑得口水都顾不得。
“阿爹,阿娘,”娥姐儿长着和裕王相似的面容,所以裕王也很疼爱她,哄着她让她多喊几句。
“阿兄——”娥姐儿又叫了两声。
“我在这儿呢,你往哪里叫呢,”寿哥儿干脆走过来,看着妹妹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由得嫌弃道:“都一岁多了,还不认人,连数蚂蚁都教不会。”
寿哥儿确实是个小神童,这也是他骄傲的资本。
但是娥姐儿就是普普通通的孩子了,李彩凤试着叫了几个图画和数字,都记得颇为费力。
“她是个女孩子,学多学少还不都一样,哪里能跟你比,”裕王道:“将来你治理的是天下,她只要管好自己的一方院子就行了。”
“也是,”寿哥儿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反正有我在。”
裕王和李彩凤都有些无奈地笑了。
“哎,我记得今儿不是轮到高师傅讲学了吗,”李彩凤问道:“怎么没来?”
“有个言官弹劾他,高师傅就待在家里写自辩了。”裕王道:“今儿就不来了。”
“弹劾什么?”李彩凤问道。
“说高师傅在父皇生病期间,擅离职守,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其心可诛,”裕王愤怒起来:“这帮吃闲饭的言官!”
果然,言官眼睛盯着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啊。
两个人还没说完话,就听到外面陈宏的声音:“殿下,宫里来人了。”
李彩凤急忙把寿哥儿和娥姐儿带到里间去,裕王便请那人进来。
“王爷,我是徐阁老身边伺候的人,”那太监恭恭敬敬道:“阁老请您进宫。”
“出了什么事?”裕王问道。
“这些天皇爷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时常昏迷短睡,就是吃了李先生的药,也不奏效了,”那人道:“徐阁老趁着皇爷清醒的时候询问,要不要请王爷进宫侍疾——皇爷点头了。”
“还请殿下速速随我进宫吧。”那人道。
裕王面上的忧色愈盛。
当他和那太监走到门口的时候,寿哥儿终于忍不住跑了出来。
“阿爹,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寿哥儿拽住裕王的袍角。
“我进宫去看你皇爷爷,”裕王摸了摸寿哥儿的头,嘱咐道:“你在家里要听话。”
“那你是不是又要五个月不回来了?”寿哥儿仍旧不放开他。
“不会的,这次很快就会回来了。”裕王笃定地说:“我保证。”
寿哥儿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李彩凤牵着寿哥望着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府门,心里觉得,也许他们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一切都将有所不同。
“这回真的是不好了,凶多吉少。”三个女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我听说大内在赶制孝衣了,”陈氏恹恹地道:“西苑的人也知道了,就是瞒着皇爷了。”
“外头的闲话就多了,”江菡也不安起来:“昨儿我还听王妈妈说,皇爷刚刚封了寿妃,这喜一点儿也没冲成,病反而更重了。”
“他们还说什么?”陈氏问道。
“说、说寿妃蛊惑皇爷纵情恣意,颇有一些不堪入耳。”江菡低着头讷讷道。
“真是可笑啊,”陈氏轻哼一声:“当日一同册封的还有文敬妃,怎么就不说她的闲话呢?还不是瞧着寿妃得宠,瞧着她常常陪伴在皇爷的身边,瞧着给她的父亲追赠的官位高罢了!”
尚薇被册封为寿妃的时候年龄刚好十八岁,她的父亲被追赠为骠骑将军、右军都督佥事。
而文贵妃的父亲,则被封为指挥同知。
“不一样的。”李彩凤道:“一个是生封,一个是死赠,品级高低自然不能一同算。”
李彩凤心里明白,嘉靖帝对文贵妃的恩情还是挺大的。
他这个时候加封文敬妃的品级为贵妃,并不是制约沈贵妃,而是真实地想起了她曾作为女官,陪伴在蒋太后身边的一段岁月。
他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也许是真的能感到大限将至了。
李彩凤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任凭你修道修得心如玄铁,任凭你自诩孤家寡人,但是依然磨不掉人的本性。
伟大的帝王不能泯灭自己的本性,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更不能。
很多的修行法门里,把这个“本性”看得如同生死大敌一样,认为修成大道的最后一关,就是和自己的本性作斗争。
但是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做到的人太少了,他们都变成了庙里不言不笑的石头。
到最后,人还是归从了自己的本性——就是本心。
这个本心,就是阳明公一直要告诉你的那个“心”啊。
随心而动,心就是理啊。
李彩凤就在这里,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在耳边还有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情况下,参悟了阳明先生心学四诀的前两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至于后面两句,她现在没有悟到,但是仅仅只是悟到了前两句的李彩凤,心里就变得通透起来。
“生必有死,合必有离,高必坠下,乐必为苦,”李彩凤淡然道:“这就是人的命,谁也脱不了。”
“但是这个命,我们都经历了这个过程,才算活过一世。”李彩凤道:“守着自己的本心,再大的风浪,再难行的道路,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在说什么?”陈氏戳了戳她:“看你神神叨叨地——你听没听清楚,皇爷恐怕是要不行了!”
“知道。”李彩凤道看着一阵微风将明明灭灭的蜡烛吹熄:“起风了。京城——要变天了。”
陈氏和江菡心中一震。
陈氏的怅然写在脸上,她是真切地惋惜一个时代的终结。
江菡的神色就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然了。
她恐怕在想着,终于、终于熬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
李彩凤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天真的临近的时候,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原来这么长的时间,我在这里生活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在后世的史书上,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嘉靖、隆庆,将来还有万历,这三个简短的年号,就可以覆盖我的一生。
也可以覆盖千千万万个生活在这三个时代的人的一生。
念念迁流,她感到了历史的车轮咯吱咯吱走过的声音。
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车轮啊,李彩凤目视远方,当我坐上去的那一天,我也不能使它停止。
但是我能使它改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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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值房里,张居正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老师徐阶,不知道他把自己招过来要做什么。
“皇上昏迷日久,”徐阶终于开腔了:“今早,我问过李时珍,怕就在这两天了。”
张居正若有所失。
“我还没有开口,皇上自己就提出了要回大内,”徐阶终于有点哽咽了:“他清楚地很,不想死在外头,让人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等下一次清醒的时候,銮驾就要回了。”徐阶道:“他嘱咐了我三件事。”
张居正屏住呼吸。
“第一件,想要孝烈皇后享有原配的大礼,升祔太庙。”徐阶缓缓道。
“第二件,想要想要把显陵迁葬入帝陵,”徐阶道:“这个我阻了,他就没有再提。”
“第三件,他想要吃一顿‘三蒸’,”徐阶的眼泪淌下来:“打死我也没想到啊,他想吃一顿荆楚的三蒸饭——可是我问了李时珍,他是一口也咽不动了啊!”
“我侍奉他这么久,他只有在今天,好像才懂事了,不不,是像个孩子……”徐阶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张居正却听懂了。
徐阶也只有在今天,才第一次为嘉靖帝感到由衷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