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察见渊鱼(1 / 1)
二月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明明灭灭的赤/裸的星儿,被一片片臃肿的白云遮住,还不如地上万家灯火的光辉。
李彩凤就守在寿哥儿的身旁,寿哥儿刚刚发了一阵频繁短促的痉咳,现在刚刚眯了眼——李彩凤抬头望了望墙角的自鸣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一刻了。
寿哥儿发咳喘已经整整两天了,断断续续地咳嗽,有的时候咳地特别厉害,胃里能呕出好不容易吃下的食物——李彩凤甚至不敢给他多喂水喝,就害怕一不小心咳起来,呛到气管上。
白茅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簇新的里裤,这是李彩凤给寿哥儿改装的四角短/裤,都是绵绸做的,穿着透气舒服。
李彩凤一模寿哥儿的下/身,果然遗/尿了,这也是咳嗽造成的无法控制的现象。李彩凤给他换裤子的时候,寿哥儿微微闭着的眼睛又无力地睁开了,聚焦到李彩凤的脸上没两秒钟,又慢慢合上了,只是嘴巴张地更大了,看上去委屈极了。
“乖,娘的寿哥儿乖,”李彩凤慢慢安抚道:“坚持下来,病马上就好了,病好了就能吃酥油泡螺了,娘给你做一大碗酥油泡螺吃。”
寿哥儿嘴里哼唧了两声,好像在回味酥油泡螺的美味——李彩凤就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蜂蜜雪梨汁,寿哥儿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就撇开了头。
“再喝几口,”李彩凤哄道:“嗪到嗓子里,嗓子就不那么疼了。”
寿哥儿便又转过来,喝了一口。
“好孩子,”李彩凤夸奖道:“等你病好了,娘就带你去东华门玩耍,那里什么都有,元宵灯节到了,到处都是百果灯、鳌山灯棚,你光见识了咱们院子里的火树,却没见过外头的好风景呢——整整十夜花灯焰火照耀通宵,鼓乐游乐,喧闹达旦,还可以看舞剑、劈叉、跳凳、过桌子、扭秧歌、舞狮子——只要你病好了,娘一定带你痛痛快快地玩。”
寿哥儿的眼里出现了向往的神色,他不能说话,但是眼里却在说:“那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你乖乖地吃药,听太医的话,”李彩凤道:“等你什么时候不咳嗽了,病就好了。”
寿哥儿好像有点泄气的样子,不过眼里有了期盼,他好像在想象外面世界的样子——这让李彩凤稍微有点心虚。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元宵节了,十天的灯节已经过去了七天,剩下的三天之内,寿哥儿的病肯定不能见好,就算是见好了,李彩凤也不敢贸然把他带出去吹冷风。太医说了,一月之内,绝不能再见风,奔跑、烟熏都有可能诱发咳喘。
更何况,元宵的灯节人/流/量太大,李彩凤自己亲身体验过,摩肩接踵人来人往,都只顾着看烟花彩灯了,身上不知丢多少东西,还有小儿常常丢了,找也找不回来——这时候也是拍花子的人横行的时候。
李彩凤哪里敢在这个时候把寿哥儿带出去?要是寿哥儿一不小心丢了,恐怕王府的天就塌了——接下来的一连串反应,李彩凤都不敢细思。
不过她也清楚曾子杀猪的典故,所谓——“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
小孩子没有思考和判断能力,等着父母去教他,所有今后为人处世的方法,都是在此时听从父母的教导。
现在你欺骗孩子,就是在教他欺骗别人。母亲欺骗了孩子,孩子就不会相信他的母亲,更不会去相信别人。
李彩凤既然答应了寿哥儿,等他病好了去带他观灯,就是一个诺言,李彩凤没想着违背。
寿哥儿病好之后,东华门的灯市已经没有了,但是那里整整一条街,都是商铺小贩云集的地方,他们在灯节之前购进了许多的花灯,不可能全部卖完,到时候带着寿哥儿去那里逛一逛,依稀应还能看到灯市的余韵。
那个时候的人不多了,寿哥儿的安全能得到保证,还能逛个尽兴——李彩凤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彩凤连续熬了两个大夜,几乎没有怎么合眼,不由得神思疲倦起来,这个时候冯保走过来,轻声道:“夫人,您先睡一会儿去吧,这里我和白姑娘守着,有什么情况,我再叫您。”
李彩凤还想再支撑一会儿,但是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冯保喊来白茅,把李彩凤扶进了里间。
李彩凤昏昏沉沉地,感觉自己模模糊糊中好像要清醒了,但是又有一股力量让自己陷入了睡眠中——她倒是没有做梦,就是酣然地睡着了。
这其中被人扶起来喂了好几次药,苦涩的味道一直萦绕在舌尖——当意识到自己也生病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摆脱了的感觉。
管他府中怎么乱去吧,我要好好休息了,李彩凤甚至还能分辨明白病榻前谁谁谁的脚步声,她一边揣测着这些人各异的神色,一边又想知道这府里是谁主持了大局。
也许是王嬷嬷,她一向是临危不乱的;也可能会是冯保,他向来能干——但是他们,能不能照顾好我的寿哥儿呢?
寿哥儿,李彩凤一想到他,顿时没有了故意放纵和看戏的感觉。
我的寿哥儿怎么样了,太医的药管不管用——李彩凤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但是挣扎许久,还是徒劳。
不知道沉沉浮浮了多久,她终于感到身体有了主权,一股暖洋洋的力气倒回到四肢中——她的意识也跟着慢慢回流了。
一阵冷冽但是轻柔的风吹过她的面颊,李彩凤忽然知道是谁来了——在这个生病便不让开窗通风的年代,只有专注于考据的李时珍,才能提出相反的观点。
果然,下一秒,就是李时珍熟悉的嗓音响起来:“我在给她的药里,加了洋金花和川乌,这是让人麻醉安眠的药物,果然有效验,这一觉睡了整整五天,最是能补虚养血,把丢掉的元气都补回来。”
“这一副药下去,约摸就能醒了,”李时珍点头道:“醒了就要把窗户关上,这一回阳就吹不得风了。”
果然世间就有药到病除的医生,李时珍的最后一副药就像是打开大门的最后一把钥匙,李彩凤喝了之后就能睁开眼睛了。
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李彩凤翻身起床,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轻微活动了酸麻的四肢,正要穿鞋子下地,就听到白茅惊喜的声音:“夫人,您醒了?”
只见白茅满脸欢欣地望着自己,李彩凤不由得心里一软,点了点头。
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也有一点俏丽的模样了,这些年伺候自己一直尽心,自己也要给她盘算个好归宿。
想到这里李彩凤就想到了宫规,只有年高德劭的嬷嬷和有品级的女官,才能被允许回归父母家——而进宫当宫女的,就永远被困在了宫墙里,再也走不出去一步。
在自己没有能力主宰这个时代之前,只能听从这个时代的规则。
不过幸好,李彩凤有寿哥儿。
李彩凤若有了权力,白茅就可以被她提拔成女官——这样名正言顺,白茅就可以回归父母,从与婚嫁了。
虽然她已经没有了父母,但是李彩凤可以为她挑选一门好亲事。
“李先生来了吗?”李彩凤问道:“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了。”
“您整整睡了五天呢,可把府里人吓死了,”扶着李彩凤洗漱的胡嬷嬷道:“陆佥事请来了李先生,说您是累极了,身体都要透支了,再不休息就损了元气。”
自从裕王被软禁在宫里,李彩凤就再没睡过个安稳觉——忧思劳累,还要管理府中的事,还要想方设法跟裕王搭上话,寿哥儿这一病,更是最后一击,让李彩凤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垮了。
“寿哥儿呢?”李彩凤问道。
“李先生给瞧了,世子现在已经不喘了,”胡嬷嬷给李彩凤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氅,道:“精神也大好了,只是李先生不让他下地,只让躺在床上。”
“李时珍的医术啊,真是举世无双。”李彩凤其实一听到李时珍的声音,就觉得寿哥儿无虞了:“真不知道怎么就融不得太医院里呢,真是才人见忌。”
等李彩凤收拾好,就请李时珍再次为她把了脉。
李时珍被陆绎推荐上去,但是嘉靖帝的态度模棱两可——只是将李时珍召回,却并没有让他进西苑看病的意思。
不过这种犹豫让陆绎和一些明眼人看到了不同寻常。
以前嘉靖帝迷信身边的一帮道士,寻常太医都不敢说嘉靖帝身上的丹毒已重,但是这个李时珍根据其他太医扶出脉案,推测出了嘉靖帝的身体状况,然后在太医院毫不避忌地谈论嘉靖帝的病情——所以太医院里的人都不敢沾惹李时珍。
嘉靖帝是个多疑的帝王,他必然要查一查陆绎推荐给他的这个大夫的底细的——所以李时珍的这番言论更是瞒不过他。
那么既然知道李时珍会反对他服用丹药,为什么还是宣召他从荆楚快马加鞭来到京城了呢?
帝王的心思在动摇,只因那封让他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的治安疏。
别忘了那句——“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
他修了四十年的大道,但是看到的却是身边的亲近之人一个一个的死亡——蒋太后,曹端妃,方皇后,邵天师,陶天师,陆炳……
陶天师和邵天师也死了,虽然这群道士说是尸解——就算是身边这些人一直在坚固他的心房,但是日益老迈的身躯和神思,让他的道心开始不那么坚定了。
直到海瑞的这封奏折呈上来。
“您是说,我的这个病,不像是风邪外侵?”李彩凤不解道。
“是。”李时珍露出思索的神色,缓缓道:“我看您这病,倒和世子的百日咳颇有相像。”
“成人也会患百日咳?”李彩凤惊讶道。
“很多大夫包括书上都说,这百日咳,是小儿自身身弱,所以风邪生于体内,但是我觉着不像。我游方天下,曾医治过许多小儿的百日咳,然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李时珍回忆道:“往往是小儿发这病之后,陪护的父母亲人也会有风寒发热等表症,但是却并不凶险。即便是不用药物,也不须几天便能扛过去。”
“所以我推测,小儿的百日咳,也可以传染成人,”李时珍总结道:“但是成人元阳足,能御得了这个邪疾,也就不当回事。”
“所以我这病,就是寿哥儿的百日咳传染给了我。”李彩凤问道:“但是为何来势汹汹呢?”
“你就是忧思过度,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李时珍严肃起来:“按道理,你能被世子传染,那么世子的百日咳,也不是自己生出来的——要留心啊。”
李彩凤谢过李时珍的好意,道:“我听说,天花是可以通过痘痂传染上的,那么百日咳,是不是也能通过患者的贴身衣物或是用过的帕巾,传染给别人呢?”
“虽然我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个传染法子,但是我很确定,必然是从口鼻而入,”李时珍道:“也许是患者用过的东西,也可能是和患者亲身接触了。”
没错,李彩凤暗自思索道,既然百日咳可以传染给成人,那么成人也是携带百日咳病菌的——自然也可以传染给小儿。
果然,李彩凤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寿哥儿这个年纪,还没有同龄的伴读孩童陪他玩耍——她一度怀疑是寿哥儿的衣物出了问题,但是这些东西李彩凤一向小心,总是用沸水煮过了。而且贴身的里衣,也是胡嬷嬷白茅几个缝制的,从没有假手外人的。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寿哥儿身边服侍的某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携带了百日咳的病菌,很有可能是潜伏期——然后传染给了抵抗力低下的寿哥儿。
这个解释让李彩凤本来充满怒火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