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稚阴稚阳(1 / 1)
李彩凤赶过去的时候,寿哥儿已经发热地厉害了。
咳嗽成串出现,一口气咳十余声或数十声,寿哥儿的声音已经嘶哑地不行了,咳嗽的时候生理性地双眼圆睁、面红耳赤、涕泪交流,整个小小的身体就像痉挛了一样,从上到下都在发颤。
李彩凤的心顿时就像是被戳了好几个大洞一样,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来。
“寿哥儿,寿哥儿……”李彩凤抱着寿哥儿上下检查着,怀里的寿哥儿显见是呼吸非常艰难,长大嘴巴想要吸气,可是喉部仍是痉挛状态,气流通过紧张狭窄的声门发出一种高调的吼声,如鸡鸣或犬吠一般,听着根本不像人声。
“太医,快去请太医——”李彩凤高声喊道,她一手拍着寿哥儿的后背,一手掰开他的嘴巴,想要检视他嘴里是不是卡上什么异物了。
“已经去请了,”旁边冯保的声音响起,他又道:“夫人,你看世子的嘴唇和指甲,有问题。”
李彩凤的手指摸到寿哥儿的嘴巴里,并没有摸到什么东西——她听到冯保的提醒,看向寿哥儿的嘴唇,果然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从里面透出来的一种淡淡的蓝色。
李彩凤再把他的指甲捋直了一看,果然指尖尖不是粉色也不是白色,也是一种蓝色,只不过比嘴巴上的蓝色颜色更深,蓝中透着紫。
李彩凤的脑袋轰隆一声,就像一个炸弹扔在了她的耳边一样,她半晌都不会动了。
不论屋里的诸人是如何慌乱,李彩凤都听不到了。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寿哥儿究竟是碍了谁的眼,竟然用的上投毒!
“都不要乱——”冯保喝住一屋子的人,逐个安排道:“白姑娘,劳你去烧煮豆汤,灶上有新进的甘草,原是给王妃的药材,现在一并熬煮出来。”
“胡嬷嬷,劳您搭把手,”冯保把寿哥儿从李彩凤手里接过来,先给孩子喂了一大碗水,然后让他面朝下俯身,让胡嬷嬷固定住他扑腾的手脚,然后把手塞进寿哥儿的嘴里催吐。
寿哥儿翻着白眼只是咳嗽,冯保继续摁压他的舌根,直至寿哥儿咳出粘稠痰液来,然后就是早上吃的东西。
冯保也没嫌脏,他让人换了个新痰盂,然后在先前那个装满寿哥儿呕吐物的痰盂里细细检视了一番,对李彩凤道:“夫人,也许不是毒物,一切等太医来了才能确定。”
李彩凤听他这么说,全身的直觉好像才回来了一样,她刚想说句话,嘴里却喷出一口血沫子来。
原来是她刚才太过震动,把自己的舌尖给咬破了,现在才知道疼。
“去把寿哥儿的乳保都抓起来,”李彩凤忍着心头的恨意,道:“寿哥儿成了这样,竟没有一个察出不对的——以为都是良民,我便不敢随意打杀了吗?”
大明禁止人口买卖,也禁止一切形式的逼良为贱,奴婢只有官方定罪才能被称作奴婢,所以在人口簿上,家仆什么的都写作义子义女。
奶娘的情形差不多,都是甄选过的良家子,是自愿当皇家的乳母的,并不是卖身的奴婢,所以先前那个不遵她的命令给寿哥儿酥糖的乳母,李彩凤只能将她辞掉,并不能有更大的惩罚。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要是寿哥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李彩凤发誓要让这些不称职的乳保们陪葬。
听到乳保们哭天喊地叫屈的声音,李彩凤心里的厌恶更深一层,冯保好像看出了李彩凤的情绪,抢先让人把乳保们的嘴巴堵住拖了下去。
太医很快就来了,就是上次为陈氏扶脉的那位儿科大夫,他仔细诊断一番后,很肯定道:“是鸬鹚咳,”看到李彩凤茫然的神色,就道:“百日咳。”
李彩凤还有点不可置信:“那孩子嘴巴、指甲的颜色都不正常……”
“这是呼不上气的缘故,”那太医解释道:“阵发咳嗽,声如鸡鸣,张口伸舌,确定是百日咳无疑,老朽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世子咳嗽的时候因为进气少,又恶心、呕吐、心慌、气急,所以嘴唇呈现砒/霜中毒后发绀的颜色,夫人勿忧,”老太医让人掰开寿哥儿紧捏的拳头,指导道:“脖子下垫上高枕,把他的双肩向背部后拢,轻轻拍打胸轮。”
老太医的经验非常丰富,他的方法果然缓解了寿哥儿的呼吸困难。
不过看他脸上肃穆的神色,李彩凤不敢大意地问道:“这病是怎么患上的,可有凶险?”
“百日咳啊,是风邪从口鼻而入袭侵于肺。侵袭肺卫,可见恶风寒发热等表证。郁而化热、煎熬津液,酿成浊痰,阻塞气道,壅塞不宣。三岁以下幼儿,由于脏腑娇嫩,稚阴稚阳,形气未充,神气祛弱,易见喘憋。”那太医这么说道。
原来是传染疾病,李彩凤听了这么多,就记住一句“风邪从口鼻而入袭侵于肺”——这就是中医关于病毒感染的论述。
还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现在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寿哥儿好端端的在府中,一年之中也不过进宫一二次——从哪里感染百日咳的病菌去?
必然是他身边的人携带了病毒,然后传染给了他。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李彩凤都不能容忍这样的人留在寿哥儿身边。
“若论凶险,”老太医捋着胡子道:“天幸世子已经两周岁了,若是在襁褓中的新生儿患了此疾,往往咳嗽数声后即出现屏气窒息或惊厥的症状——那才是凶险呢。”
李彩凤刚要长吁一口气,却听这人又道:“但是这百日咳最易咳伤肺络——咳后作呕,有碍脾胃,运化失司,再滋生痰浊壅肺,又致痉咳,形成恶性循环,病程绵长不愈,更有可能终身肺弱,所以也是棘手。”
“老大人尽管用药,我就把世子托给您了,”李彩凤道:“您不要顾虑,大胆用药。”
“唉,”老太医长叹一口气道:“其实这病开始看来就像偶染风寒一样,流涕、喷嚏、也可只有干咳。如果那个时候就发现了,及时医治,康复的把握将会大大增强啊。”
寿哥儿一周前确实流涕干咳,李彩凤问了乳母,只说是刚从东暖阁搬出来,不太适应被炭熏过的屋子——李彩凤信了,也就没有多问。
“天竺子、百部、天将壳、桔梗、白前、炙紫菀各二两,制半夏、腊梅花、甘草各一两煎水,加入冰糖蜂蜜一升,熬成膏用温开水冲服,每次一匙半,每日三次不间断。”老太医道:“吃饭时少量多餐,吃不下不要勉强,进食时应避免过冷或过热。”
李彩凤连连点头,那太医又凝神道:“每次呕吐之后,要记得用温盐水漱口。这咳嗽会一直不停,小儿是不由自主的,夜里会更加频繁,需小心看护。”
“切不可有烟雾、尘土和异味,也不能受凉或惊吓,否则药石无效。”他道:“我这药一般都是灵的,但是万事都不能说个准字,只要能熬过这咳嗽最厉害的几天,余下的就和普通伤寒差不多了。”
寿哥儿咳了一阵,总算是咳过了劲儿,能稍微缓和一点了。现在微微闭上了眼睛,但是大约五六分钟还是要咳嗽几声,就要被弄醒一次,根本没有个休息的时候。
李彩凤就让灶上去熬枇杷露,一边给寿哥儿按摩着胸。
冯保把太医送到东厢房安顿好了之后折回来,李彩凤对他道:“寿哥儿这病突如其来,老太医虽然医术高明,但是我还是想——”
“夫人是想通过锦衣卫禀明了皇爷,让皇爷差使下来身边的太医,”冯保神色沉静道:“恕我直言,此举不妥。”
“为什么?”李彩凤问道:“皇爷难道不在意唯一的孙子吗?”
“王爷现在在宫禁中,皇爷并没有流露出让王爷归府的意思,”冯保道:“可见是气还没有消,怀疑也没有根除。”
“此时府中贸然报上去,说是世子病重,”冯保道:“依照皇爷的性子,定然怀疑是府里为了让王爷回去而扯的幌子——皇爷一旦认定有人欺瞒他,宫中府中,都不会善了。”
“你的意思是,”李彩凤道:“不禀报皇爷,府中就这么悄悄地——可是我的寿哥儿,万一这太医的方子无效……”
“前日听您说,李东璧已从荆州赶来了,这是陆佥事给皇爷推荐的大夫,”冯保道:“估摸车程,两三日内必到京城,可先请来王府,给世子医治。”
“你说的不错,”李彩凤纠结了一会,还是觉得冯保说得对:“皇爷要是疑心起来,恐怕遭殃的不是我们后宅妇人,而是王府讲官——你还记得仁宗陛下的东宫属官吗?”
仁宗的属官,都是成祖亲自选派的大臣,然而每次成祖要打压太子,都会拿他身边的属官开刀,且不说含冤而死的解缙,只说永乐十二年,成祖从漠北回师,太子遣使迎驾稍迟,汉王朱高煦乘机进谮,成祖一怒之下,下令将东宫官属全部逮治下狱。
作为东宫宫僚的杨溥、黄淮等人,被关入诏狱在狱中,家人供应的食物多次断绝,而成祖的心意也深不可测——在狱中整整十年,直到仁宗即位后才得以释放。
其中的杨溥,就是后来“三杨”中的一员。
李彩凤深知,王府的四个讲官,将来必然是入阁为辅位极人臣,前途远大,绝不能莫名其妙地栽在这里,被寿哥儿牵累了——她虽然心疼孩子,但也不是毫无原则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