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古之遗爱(1 / 1)
果然按照李彩凤的想法,查出了寿哥儿一个乳母,就是百日咳病菌的携带人。
这个乳嬷嬷也是不幸,她本是良家子,家世也清白,但是家中贫困——看到了宫里招乳母的告示,丰厚的待遇让她心动了。
前面说过,大明禁止人口买卖,奶娘都是自愿当皇家的乳母的,并不是卖身的奴婢。
给寿哥儿当乳母,除了要抛下自己不足一岁的幼子,其他方方面面,都是没有更好的了。
更何况,她家就在北京城——进了王府之后,裕王一向御下宽厚,允许这些人逢年过节回家看看,若是家中有事,还能请假回家。
寿哥儿的乳母有四五个,李彩凤还不许她们过多地亲近寿哥儿,这个乳母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又挂念自己在家中的幼子,便常常和交好的管事招呼一声,回家去看自己的孩子。
然后不久前,她回家发现,自己的孩子居然发了百日咳——不过好赖请了大夫,算是有惊无险地抗过了。
然后她直呼万幸地回了府,在寿哥儿身边伺候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身上携带了百日咳病菌。
然后她发现自己有一点风寒的迹象——流涕、喷嚏、低热,她倒也聪明,没有再往寿哥儿身边凑。
没想到,这病毒已经是传染给了寿哥儿了。
李彩凤派人执住她的时候,她还大呼冤枉,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是清白的,自己发热的时候绝对没有往寿哥儿身边凑——李彩凤明知道怪不得她,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迁怒。
你去和这个时代的人解释什么是病毒传播途径,什么是携带体,恐怕除了李时珍,没几个人会明白。
幸亏寿哥儿安然无事,李彩凤心道,要是他出了一点儿什么毛病,那我真是找不出来一丁点宽宥你的理由了。
最后李彩凤还是找个了理由,将这乳母赶了出去,不过倒也给足了钱。
寿哥儿身边拢共五个乳母,倒是被李彩凤赶出去了两个,剩下的三个,是真的战战兢兢,半点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了。
李彩凤霹雳手段处理了这事儿之后,便去东暖阁看寿哥儿。
她病倒之后,冯保就做主,把寿哥儿从漪蔚阁移到东暖阁里养病。
冯保的手段,确实了不得。
他从胡嬷嬷那里,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知道了李彩凤和陆绎的联系。他立马和守门的锦衣卫沟通,请来了陆绎,然后言及李时珍——他一直记得这个医生。
正得其便。
然后李彩凤从白茅那里知道,寿哥儿闹百日咳,整夜不能睡觉,咳得惊天动地,谁也没办法的时候——是冯保让寿哥儿骑在自己背上,在砖地上转磨儿,两只膝盖都磨出血来。
因为只有在冯保背上的时候,寿哥儿的咳喘才稍微好一点。
而冯保就在地上跪了整整三个晚上。
幸亏这东暖阁有新设的地暖——要不然冯保就会妥妥地落下老寒腿的毛病。
李彩凤心里很震动,她没想到冯保能做到这个地步。
等她走到东暖阁外面的时候,就听到寿哥儿嘶哑的嗓音:“伴伴,你上次给我讲的‘洛阳三怪记’,我听完了,可是没意思。”
“没意思,”冯保的声音传来:“那你要听什么有意思的呢?”
“可新听睹、佐谈谐的——”寿哥儿想了想道:“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的那种。”
这肯定不是寿哥儿能说出来的话,果然冯保就问他:“这话是谁说给你听的?”
“是张先生,”寿哥儿道:“我问他平生读过的最猎奇、最难忘的书是什么,张先生说是《莺莺传》。”
“我便问他,为甚这书好?”寿哥儿道:“他就说了那几句——还说这是唐传奇里写世情最好的一部,后面的什么《霍小玉传》、《李娃传》、《柳毅传》,都不如这书,嗯,能道尽人世冷暖。”
“道尽人世冷暖,”冯保静默了一会,道:“那张先生,给你讲过这书吗?”
“没有,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读这些,”寿哥儿道:“所以我想听伴伴你给我讲。”
“这书没什么好的,”冯保的声音归于平淡:“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悲剧。你现在要听,只会觉得里头的人,都只沉湎于情情/爱/爱,都像假的一样。”
寿哥儿哎呦一声,懊恼道:“嗨,我以为是像《水浒传》这样的书呢,原来是些情/情/爱/爱的!好没意思!怪道叫《莺莺传》呢,敢情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这书啊,十八岁和八十岁看,都是要流涕的。”冯保简短地说了一句,也就带过了:“这人世间,怎么会只有情/情/爱/爱,哪有那许多的闲情去伤春悲秋。”
李彩凤觉着,冯保说这话,有点曾经沧海的感觉——但她也不能确定。
“那行,这次我跟你讲个新奇的,保准你爱听的,”冯保笑起来:“叫《西湖三塔记》,说的是个斩妖除魔的故事。”
寿哥儿拍手叫道:“要听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西湖吗?你快快将来——”
“江左昔时雄胜,钱塘自古荣华。不惟往日风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顷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峦翡翠……”接下来就是冯保悠长的声音。
李彩凤原先还以为是个什么志怪故事,没想到越听越不对,这里面的主人公,倒像是《白蛇传》里的许仙和白娘子的原型——
“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李彩凤知道,后世考证,《白蛇传》的最早的成型故事记载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初年黄图珌的《雷峰塔》,是最早整理的文字创作流传的戏曲,乾隆年间,方成培改编了三十四出的《雷峰塔传奇》使故事的主线纲架自此大体完成。
冯梦龙是明末的人,此时他肯定写不出三言二拍——但是冯保却说了个跟这个白蛇故事差不几多的故事,也许这个《西湖三塔记》就是白蛇传的前身。
但是此时西湖怎么会有三塔呢?
小瀛洲的三座瓶形石塔,即“三潭”,是西湖十景之“三潭印月”的所在地,原是苏轼所立,但是正德三年,杨孟瑛复浚西湖,把这三个残存的塔基掘去了。
后世人所看到的三潭,是天启元年,聂心汤在堤南湖中重建的。
“伴伴,那三塔,现在还能看到吗?”寿哥儿也在问这个问题。
“看不到了,”冯保道:“这西湖三塔,原是宋元佑四年,苏东坡疏浚西湖时,以防湖泥淤积而修建的,是一项大大的善政——但是时移世易,在国朝初年已经失去了疏浚西湖的作用,变成了景观塔,供人观赏,后来又被杭州人拆了。”
“唉,”寿哥儿叹口气道:“听你讲的故事,西湖风光这么好,真是让人心向往之。还有那立在湖中的塔,若是水天相映,定是人间绝色。”
“寿哥儿,”冯保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杭州人受过苏轼的恩惠,还要拆除他建的塔吗?”
“必然是时间久了,人们忘记了苏东坡的功劳。”寿哥儿笃定道。
“因为西湖每年都有济济的游客前来观赏风物,”冯保慢慢道:“他们来到三塔前,会赞叹这里靡丽的风物,会沉溺这里白蛇的荒诞故事——就是没有人记得这塔原先是用来干什么的,苏东坡是怎么带着杭州的百姓,疏通了这个在宋朝只有一方淤泥地的西湖。”
“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
“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
“苏东坡的遗爱啊,”冯保给寿哥儿慢慢讲着:“杭州的大堤,是百姓种植了木芙蓉、杨柳在堤上,把这称作堤‘苏公堤’,纪念苏公恤黔首的功德。”
“苏堤仍在,三潭依旧,可是百姓却忘了苏轼的大恩,”冯保道:“只有杭州的百姓依旧不忘。”
“他们无法容忍这些坐在西湖画舫里销金买醉的公子佳人,耳边只有丝竹管弦,面前只有夕阳影照——而忘记了恩赐这一切的苏公,”冯保道:“所以就推倒了三塔,不让这些人再看了。”
李彩凤恍然。
如其爱之如父母,则归之如流水。
“寿哥儿,你要记着,”冯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一个仁者,赐予百姓的仁爱,是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的。”
“眼睛里看的进星辰大海,也看的进生民疾苦,是以抗的过岁月。”他道:“你想做这样的人吗——寿哥儿,你也能做这样的人。”
窗外,李彩凤看着不安的胡嬷嬷道:“胡嬷嬷,你有话说?”
“夫人,冯保其心可诛啊,”胡嬷嬷压低声音提醒道:“难道您忘了王振的旧事吗?”
英宗时候的权宦王振,对当时秉政的三杨百般殷勤毕恭毕敬,以讨得他们的好感——英宗与小宦官在宫廷内击球玩耍,被王振看见了。第二天,王振故意当着三杨等人的面,向英宗跪奏说:“先皇帝为了踢球,差点误了天下,陛下今天复踵其好,是想把国家社稷引到哪里去!”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骗取了三杨的好感。
“他不是王振,朱翊钧也不是英宗,”李彩凤看向她,“是不是腹内藏奸,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之所以给寿哥儿请先生,挑伴伴,就是期待这样的人,能对寿哥儿有进益。”李彩凤道:“今后,谁能对寿哥儿说良言一句,我还之金斗满篑。”
院子里的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去。
“还有,胡嬷嬷,你要称呼他为冯公公,”李彩凤看向惊疑不定的胡嬷嬷道:“没有下一次。”
李彩凤不管冯保和胡嬷嬷之前发生了什么龃龉,她只知道今天过后,两个人就不会有龃龉了。
其实冯保还是满足了寿哥儿的愿望,给他讲了个“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的一个故事。
但是在故事之后,他对寿哥儿的劝导,是最让李彩凤心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