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可怜人意(1 / 1)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和王爷有关,”李彩凤焦灼道:“现在居然是一无所知。”
胡嬷嬷和白茅一起宽慰她。
“胡嬷嬷,当真传不了信?”李彩凤道。
“四处都是锦衣卫,内外隔绝地很严密,根本出不了府门。”胡嬷嬷道:“这个时候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和陆家还有联系。”
李彩凤叹道:“张鲸说是个六品官敲了鼓上了折子,可是皇爷却让锦衣卫把咱们王府围起来了——如果不是这个人参劾王爷,就是皇爷以为这人是王爷指使的。”
仔细说,第二条假设比第一条更可怕。
跟百官斗了一辈子的嘉靖帝,绝对是疑心病犯了。想想也是,一个六品官,敢敲登闻鼓,敢骂嘉靖帝,嘉靖帝要是不怀疑他背后有人,那才奇怪呢。
所以在内阁喝茶的裕王和徐阶,就被双双囚禁了。
两人各一间屋子,被嘉靖帝派去的太监问话。当然倒霉的不仅是他们,嘉靖帝现在几乎是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们,也被召到值房里,审问过后让他们各自写辩状——写他们知不知道海瑞这个人,见没见过海瑞,与海瑞的关系,与他有何交往,提前知不知道海瑞今天上疏的事情,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内容。
陆绎奉旨将海瑞下狱,查抄了他家,另外还要调查一件事。
你道是登闻鼓前守卫重重,海瑞是如何越过这些人,成功地敲上了鼓的呢?
其实在海瑞敲鼓之前,早已有五六十名科道言官聚在承天门外,一人举一本奏折,请皇上纳谏——不过这回可不是嘉靖初年左顺门的官员反对嘉靖给生父尊号那件事,他们是集体要弹劾一个人。
谁?
内阁首辅徐阶。
听起来是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确确实实是这样。
先来看看为啥百官要弹劾首辅吧。
其实起因很简单——嘉靖四十五年的正月,这个本来家家高兴户户欢喜的新年,在京的官员却过不好。
因为今年的薪水又没有着落了,户部只是发了一些胡椒和宝钞——说是抵了俸禄。
这两样东西是能买吃的呢,还是能买穿的呢?
五六品的官员们真的很辛酸。
我们因为自己身上这份责任,从来不敢收受贿赂,一年就靠着几十两银子,老母妻子都在给别人帮工补贴家用。
我们把心肺都掏出来给国家给大明了,但是自己却连维持家计的薪水也领不上。
前几年说抗倭形势紧张,我们也认了,现在倭寇都赶跑了,东南的赋税交上来,我们咋还领不到钱呢?
于是百官愤怒了。
作为主持国政的徐阶,你不站出来解释一下吗?
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严嵩倒台之后大家还过着这样的苦日子吗?
先前你说国家苦难的根源在严嵩,好,你带着大家搞倒了严嵩,但是为什么严氏父子败亡之后,国家依旧是民生憔悴——过去过得什么样的日子,现在依旧没有丝毫改观,你给我们好好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于是言官们聚集了起来,一起上疏弹劾徐阶。
陆绎当时正好不在,嘉靖帝被这群言官搅得烦了,便让陈洪带着东厂的一帮番子去驱赶,而那些平常看守着登闻鼓的军士们在一旁看得好玩,没留神到已经有个不起眼的人钻了进来。
这个不起眼的人就是海瑞,他一把抄起了鼓槌,把这个摆设似的东西敲了个叮叮咣咣。
这下傻眼的可不止守卫了,那静坐示威的百官们,那准备上去殴打言官的东厂番子们,都蒙住了。
他们心里的OS应该是这样的——
这家伙不讲规矩啊,不按套路出牌啊!——言官1
这家伙脑袋咋就这么灵光呢,我们在这里大大小小地跪了十几次,居然没想出这么快捷的方法,这样居然可以直接见皇帝!——言官2
咱们在宫里呆的久了,难道外面的官儿们都这么猛了吗?有点跟不上时代的感觉。——番子1
卧槽,老子在这里守了二十年的鼓,一直在怀疑这鼓是不是敲不响了,原来真的可以响,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守卫1
登闻鼓响了,登闻鼓响了,登闻鼓响了——所有人看海瑞的神情,就像见到了76年一次的哈雷彗星一样。
“击登闻鼓可以直奏当今,”这个貌不惊人的官员缓缓开了口,他道:“若有敢阻拦者,一律重判——太-祖皇帝在上,还不开门!“
“还不开门!”百官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刚才还盛气凌人的番子们顿时成了缩头乌龟,就连闻讯而来的锦衣卫都被震慑了,并不敢对他动手——而是远远地簇拥着他,从朱红百钉的大门里,穿行而去。
二千年风霜岁月滑过眼底,此时此刻,是历史长流中最闪亮的一朵浪花。
下半夜陆绎到了裕王府,跟李彩凤见了面。
“莫要惊慌,守卫已经换成我的人了。”陆绎让手下把门关上,对李彩凤道。
“大表哥——”李彩凤马上道:“来不及叙旧了,我只想问外头发生什么事了,王爷现在怎么样。”
陆绎便把海瑞上疏的事情说了一遍,道:“裕王在宫里,皇上怀疑这一切的背后有他的影子。”
李彩凤在听到海瑞的名字的时候真是说不出来的又气又好笑。
海瑞上疏!
那道有名的治安疏,那古今无比的骂人新高度,果然是搅动了嘉靖末期的滔天风雨。
李彩凤都可以想象嘉靖帝在看到奏疏一瞬间的表情了——这位高高在上四十多年的皇帝,脸皮被人扒地干干净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裕王有没有临门掺和一脚,锦衣卫最清楚了,”李彩凤微微一笑道:“作为皇爷唯一儿子的裕王,将来是个什么章程,大表哥更清楚。”
“将来是将来,现在皇上这一关不好过去。”陆绎闷哼一声道:“虽说是亲亲父子,但是皇上这个人,向来都不能用常理度之。”
嘉靖帝聪慧多疑,多忍善忌,更何况如今他又沉疴在身久病不愈,脾气更加喜怒无常。
而裕王现在出于一个微妙环境中,正因为他是嘉靖帝的唯一剩下来的儿子——这份独一无二,才更容易被嘉靖帝怀疑猜忌。
”说来说去,皇爷无非是怀疑王爷在幕后指使了这一出,”李彩凤道:“您如今是怎么个想法,不如说出来听听。”
陆绎并没有说话。
“那我来替大表哥说吧,”李彩凤笑道:“您是想既对皇上问心无愧,又能保全裕王,想要两全其美了,对吗?“
“您觉着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难办事?”李彩凤抿了一口茶,道:“我看倒不见得。”
“皇爷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了,只是大表哥忧心忡忡,没有仔细体悟圣意罢了,”李彩凤道:“我且问大表哥,为什么皇爷让您围了裕王府,让您审问百官甚至首辅,但时却让东厂的人审问王爷呢?”
陆绎被她问得一怔。
“锦衣卫是天子亲信没错,但是和久在近前服侍的阉人比起来,还是远不如了,”李彩凤道:“况且大都督去后,东厂势力崛起地很快,可见皇上信重。”
“阉人是天子家奴,天子要处理的是家事,而不是国事,”李彩凤道:“这就是皇爷的意思——皇上想知道裕王到底是不是清白的,但同样不想把这事儿闹大了,要是这案子交到锦衣卫手上越描越黑,皇爷要如何收场?难道真的要废了唯一的儿子吗?要是这样我倒要说句僭越地话,我们寿哥儿倒是有福了。”
陆绎本来就不想跟裕王对上,谁想在未来的皇帝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嘉靖帝要他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我毕竟是个做臣子的……”陆绎艰难道。
“做臣子的,让皇上不要陷裕王于不孝之地,而裕王也不要陷皇上于不慈之地,才是真的忠君。”李彩凤笑道:“所以我才觉得大表哥做得一点儿都没错啊。”
陆绎疑惑了。
“大表哥只有将皇上的旨意贯彻到底,不怕得罪裕王,皇上才能真正相信你,”李彩凤慢条斯理道:“将来王爷登基,他刚开始肯定要发落你,但是后面他一定会想明白的——他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这和父亲说的一模一样,陆绎心道。
“所以,现在皇上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他要兴大狱,他要杀人,”李彩凤道:“你要怎样呢?”
陆绎道:“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没错,顺着他的意思,”李彩凤道:“抓人,抓很多很多的人,把锦衣卫的大牢塞满,这样才能让这个案子有一线生机。”
“漫天撒网,弄出一种大声势来,要让皇上知道你们锦衣卫是尽心办差不怕得罪人的,还要让皇上解气,要让皇上满意,”李彩凤沉声道:“若是皇上不满意,可就不是抓人,是杀人了。”
很简单,嘉靖帝要把场子找回来,要把面子捡起来。
“看似株连甚广,其实不然,”李彩凤道:“皇上最后会想明白的,他不会问罪百官,只会揪住一个首恶,就是海瑞。”
“所以大表哥现在把裕王府的众人统统审讯,挨个审讯都没事,这样反而能消弭皇爷的怒气,”李彩凤道:“等皇爷回了神志,一来赞赏你的忠诚,二来对王爷心怀愧疚;三来一定会把无辜牵扯进来的朝廷百官都放了,这样大家都没事,而皇爷的脸面也找回来了。”
“你怎么能笃定皇上会回心转意,而不是兴大狱呢?”陆绎抓住了关键。
因为历史上,嘉靖帝最后被海瑞的那道折子打动了。
“帝默然。少顷复取读之,日再三,为感动太息。”——《明史·海瑞传》
一天读了很多遍,感动叹息。
而在牢里的海瑞,等了整整十个月,嘉靖帝依然没有处死他。
这是嘉靖帝罕见的、最后的仁慈,他一生中仁慈的次数太少了,对他有恩的、对他有情的,都没有得到他一星半点的眷顾——然而这个海瑞,却得到了。
嘉靖不可能忘了海瑞这个人,这个在他垂垂老矣却把他骂得一无是处的人,即使在病重,在不清醒的时候,他也可以让海瑞去死——然而并没有。
也许嘉靖帝那一点仁慈只是心中的不服气了——
嘿,你自认为是比干,我偏不做纣王,偏不让你如愿,偏不杀你——把你这样的脖子硬的人砍了,我还嫌我的刀刃要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