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初露峥嵘(1 / 1)
陆绎来了,他的人替换了守卫,府里行事总算略有些便宜了。
陈氏依旧昏昏沉沉的,她的虚劳症已经有很长的病史了,哪怕是医学发达的后世,对于这个症状也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只能靠药食同补的方法——其实像这样的病,也是自身免疫系统太弱的缘故,也就是此时中医认为的营卫二气不协调的原因。
“营卫者,经络之气血也。水谷入胃,化生气血。气之剽悍者,行于脉外,命之曰卫;血之精专者,行于脉中,命之曰营。”
李彩凤在司药司还是学过这些的,她给陈氏把脉就觉得,陈氏的这种气血失调已经造成一系列的慢性病,别的先不说,胃炎肯定是有的,胃气主沉降,但是陈氏的胃已经紊乱了,东西吃了不消化不吸收,怎么样吃进去怎么样排进肠子里——这就是为什么天天精养着,依旧形销骨立的原因。
李彩凤能分析出原因来,但是用药就是一窍不通了。
李彩凤能看出来的毛病,太医院的大夫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也能看出来。然而他们也是觉得很棘手——欲要治理这些慢性病,就先要把气血调和好。但是问题来了,要调和气血,总要吃药吃滋补的东西,可是因为气血不和的缘故,肠胃根本不吸收。
这就好比命令一个健全的人去跑五公里,完全没有问题——命令一个伤了腿的人去跑五公里,他接受了命令,但是却无法执行。
陈氏的胃气也是这样。
所以这就是一个死结了——先调节气血,肠胃根部不吸收药;先调节肠胃,根子还在气血上,不多久就复之如故。
这是府上请来的老大夫说的,这人也算医术不错的人了,是太医院小儿科的太医,年前请假回了登州,刚好在西苑宣召之后回太医院述职,被陆绎的人请过来给陈氏瞧病。
别以为小儿科的医术就不能治妇科了——这个时候的太医可不像后世那样术业有专攻分的那么清楚,此时的大夫几乎是全科都会。
特别是小儿科的大夫,大都是医术很高明的,原因很简单——中医里面,最难治的就是小儿科。因为小孩大都对自己的病症表达不清楚,而且有一条叫“小儿无脉”,就要求小儿科的大夫望闻问切特别敏锐、有极高的观察力和分析水平才行。
所以这个小儿科的老大夫也能把出陈氏的毛病来。
其实先前曹蒲飒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陈氏的毛病还不太大,曹掌柜就给她提醒过,让她早早用药——可惜陈氏那个时候没听罢了。
李彩凤知道太医院的水平就是这样了,不是不为,而是不能——她问过陆绎,巧的是陆绎向嘉靖帝推荐了李时珍,已经派人去湖州请了,快马加鞭的话大概十日之内能到。
要是李时珍的话,也许还有希望。
好在陈氏虽然病得下不了床,但是这不同于急症,也算不得惊险,可以耗一些时日,等到李时珍的到来。
李彩凤刚刚看过陈氏,走出门就看到寿哥儿提着下摆,兜兜转转地围着院子里的大树绕圈子。
“你在干什么啊?”李彩凤走近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寿哥儿兜了一罐子黑乎乎的东西,往树底下撒着。
“这是药渣,”寿哥儿把这些药渣往土里狠劲踩着,道:“能把大母的病带走。”
李彩凤道:“那也得是洒在路口人多的地方,你洒在树底下有什么用?”
“洒在路上祸害人,那都是无辜的人,”寿哥儿一本正经道:“洒在树下面,让树精吃了病气。”
“你别添乱了,”李彩凤把他怀里的罐子放到一边,掏出手绢给他擦手:“你到前院去,看见张先生了吗?”
“他们把张先生关到黑屋子里,还不让我进去,”寿哥儿生气道:“这是为什么?”
其实张居正是被安置在单独的房间里,接受锦衣卫的调查。李彩凤估摸着陆绎的人审问地差不多了,便想请这位大表哥放了他。
李彩凤和寿哥儿回了漪蔚阁,她拿出便笺来,想在上面写几个字,然而写了一些又觉得不妥当,便统统弃了。
“阿娘,你在干什么?”寿哥儿在旁边看了半晌,不由得问道。
“等下午陆佥事过来,你的张先生就会被放走,”李彩凤想了又想,干脆在一张便笺上划了个图形,吹干墨迹,交给了寿哥儿道:“你去送别张先生,这回没人阻你了——把这个东西偷偷交给他。”
寿哥儿打开李彩凤折好的纸笺,看见上面一个大大的圆圈,不由得惊讶道:“阿娘,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交给他就行了,不要多问,”李彩凤道:“注意不要让锦衣卫的人看到。”
果然陆绎过来了一趟,李彩凤便对他道:“府上的张先生,是我们王爷的侍讲,也是寿哥儿顽皮,我向王爷讨要的老师,”她道:“本就不是王府的人,不过是适逢其会在王府罢了,请大表哥明鉴。”
陆绎便问手下,手下人取来了张居正的辩词,陆绎一张张看过之后便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可以让他回去了。”
李彩凤又问道:“不知道我们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您在宫里,可见过我们王爷了?”
陆绎摇头道:“裕王一时半会回不来,皇上的心思——”他沉吟道:“皇上既然让裕王留在宫里,那自然是另有打算了。你就是担心也没用,还是放宽心吧。”
李彩凤便道:“我倒不是担心,说实话,我们王爷留在宫里才是正常的。”
留在宫中的都是太子,出居宫外的才是藩王。
陆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寿哥儿从内室走出来,抱住李彩凤的大腿,摇头晃脑道:“张先生要走了吗?我不要他走,他还没陪我玩呢。”
“张先生也有孩子,哪能总是陪你玩?”李彩凤假意训道:“你懂事一点,不要闹人。”
“那我去送他,”寿哥儿瞪着陆绎道:“你们这次不会阻拦了吧?”
陆绎轻笑一声,便吩咐人把寿哥儿带出去了。
李彩凤又和陆绎说了几句话,忽然听到外面一阵人声,不多时便进来个人,禀道:“佥事,府门前一辆马车,被手下截住了,说是从应天来的,其他倒是语焉不详,颇为可疑。”
陆绎便问道:“里面是什么人?”
“一个公公,”那人回禀道:“自称冯保,说是什么,是南京镇守太监何鼎手下的。”
冯保,怪倒是找不到了呢,原来在何鼎的身边。
李彩凤一听这名儿立马道:“原来是何公公的人!怕是一场误会,”她对陆绎解释道:“年前我跟宫里的黄公公通了个气,想要给寿哥儿挑个伴伴——黄公公说恐怕要等那么一段时间,陛下有意招回南京的几个老人,到时候内廷再好好捡拔捡拔,这人恐怕是何公公推荐的人选,现在宫门闭着,就先投奔王府来了。”
陆绎便道:“既是这般,那便放进来,我也有些问题要问问——南京六部的这帮官员,怎么静的这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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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回到府中稍事休整,便马不停蹄地奔宫里而去了。
此时的内阁静悄悄的,原先在西苑内阁值房侍奉的徐阶等几个阁老,全都搬回了文渊阁里,一人一个房间,都在闭门写自辩。
张居正原本就是翰林院修撰兼内阁司直郎,自然径入值房无人阻拦。
他推开单间的小门,就看到徐阶佝偻着身体倚在椅子上的背影。
“师相——”张居正莫名地不想看到这样的徐阶,出言唤道:“您又是一夜没睡吧。”
“叔大啊,”徐阶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眼下都已经浓重地犹如烟熏过一样,他用手抚过眼睛,下一秒目光便恢复了锐利:“你来了——都知道了吧?”
“都听说了,”张居正先给他泡了壶茶,道:“师相,皇上没有难为您吧?”
徐阶呵呵一笑,把自己头上的官帽取下来,让张居正仔细看。
只见徐阶额头上一片青肿,还有几丝干涸的黑色血迹。
“皇上一怒之下,怀疑海瑞背后有人指使,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裕王头上,”徐阶道:“他总不至于对唯一的儿子动手,只好把火气发到我头上了——说我二心,投效了一位新主子呢。”
“皇上与裕王本就是父子一体,何来二心之说?”张居正不忍道:“您也不至于……”
“你以为皇上只说了这些吗?”徐阶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来:“他还说,要禅位给裕王,自己当个太上皇就行了!”
张居正这回倒吸一口冷气:“皇上是说真的……这绝不可能!”
“且不说本朝英宗的先例,单说唐宋之世,当了太上皇的皇帝,哪一个有好下场?”徐阶道:“真是够诛心!够诛心!”
“这是要置裕王于何地?”张居正额头慢慢沁出汗来:“恐怕东宫的属官,都要裁撤了!”
“那倒不至于,你和高拱他们,都无事,”徐阶长叹一口气道:“咱们这位嘉靖皇帝,恐怕是继太-祖、成祖之后最难伺候的皇帝了,哪怕是顽劣的武宗陛下呢——”
徐阶忽然有些怀念严嵩还在的时候了,最起码那个时候直面嘉靖帝怒火的不是他。
“皇上想知道我们这些大臣是不是有贰心,并不是真心要禅位,我和高拱、李春芳已经表了一回忠心了,”徐阶回忆道:“高拱的表现,真让我大吃一惊啊。”
都以为高拱是个直脾气急性子的人,可这人要是一直都是这么个性子,怎么能混到三品的高官,怎么能让嘉靖帝还没忘了他呢?
当时高拱不疾不徐地对嘉靖帝道:“臣闻,处平庸父子易,处英明父子难。何也?”
高拱听到嘉靖帝说要禅位裕王的话,在其他人包括徐阶都战战兢兢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向嘉靖帝问了个问题。
看到嘉靖帝露出思考的神色,高拱道:“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
做儿子的人,不显示自己的才干,就害怕被父亲嫌弃;但是把才干都显示出来,却又害怕父亲怀疑。
自古至今,是不是这个道理?一点儿没错。
那么裕王算是哪个?还没容大家想明白,高拱便道:“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谗,即可伏祸之根。今陛下宁信一人之言,而忘裕王素日诚以事之的孝顺,此社稷万民之福耶?”
徐阶顾不得嘉靖帝是个什么反应,他恍惚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想到了当年在永寿宫大火之后他和严嵩的奏对。
高拱,自己虽然不遗余力地对他施以恩惠,但是这个人并没有半点感恩的意思——假以时日,难道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吗?
徐阶明白,自己对裕王的影响力,是远远比不上在裕王身边十几年的高拱的——在裕王腾达之后,高拱的上位是必然。那么,那个时候,有了新皇帝撑腰的高拱,入阁的势头不可阻挡,一旦入阁,谁还能阻挡他觊觎首辅位置的目光?
徐阶自信手腕够强,他只要在内阁一天,就会死死地压制高拱一天——然而高拱毕竟还算年富力强,自己却渐渐有了老去的势头。
他看看身边一无所知的张居正,心里盘算着这个好徒弟和高拱一争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