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谁与争锋(1 / 1)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在承天门外的登闻鼓被敲响之后,裕王府被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包围了。
四面封锁地很严,甚至连保和堂请来的大夫都不能进入。
看守王府的锦衣卫镇抚吴庆非常坚决——他在收到嘉靖帝口谕之后,就向他保证道,绝对让王府连一只鸟也飞不进去。
李彩凤交涉无果,只好拿出陈氏以前的药方,让吴庆派自己人去药店拿药。
这个总算没有阻拦。
张鲸是个极聪明的,他出府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也很慌张,他绕了两条街只听了些边边角角,他正想再往承天门那里走一遭呢,却在胡同口看到了锦衣卫显眼的服色。
这一个胡同都是王府的地界,这么多锦衣卫难道还是去抓小摊小贩的?张鲸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糟。
果然,他前脚进了王府,后脚锦衣卫的人就围了门。
根据张鲸听来的消息,是承天门外的登闻鼓,不是被百姓敲响的,而是一个官员。
一个六品官儿。
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很简单,大明凡常朝视事,皆穿常服。
文武百官常服是有规定的,不能乱穿。
公、侯、驸马、伯,服绣麒麟、白泽,武官暂且不说,却说文官一品绯袍,绣仙鹤;二品绯袍,绣锦鸡;三品绯袍,绣孔雀;四品绯袍,绣云雁;五品青袍,绣白鹇;六品青袍,绣鹭鸶;七品青袍,绣溪敕;八品绿袍,绣黄鹂;九品绿袍,绣鹌鹑。
以上所述的常服,就是著名的品服,身上服饰的颜色、彩绣就能说明你的品级。
在北京这个到处是勋贵,到处是官员的地方,也只有四品及以上穿红袍的官员大家还都当回事,穿其他颜色的官服,还真不够看。
听说这个敲鼓的人,居然穿着绣鹭鸶的青袍。
妈呀,张鲸刚听到的时候一个哆嗦,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
不过张鲸还算是有点见识的,他便猜测,这是个言官御史,要学一回杨继盛,惊天动地地扬名四海!
但是就算是杨继盛,弹劾严嵩的时候也没有敲登闻鼓啊。
这是个什么人,居然比杨继盛还牛?
而且,当年杨继盛参奏严嵩就已经让天下失色了,这回这个人,要弹劾谁呢,难不成是徐阶——
李彩凤也在想这个问题,百官们不是和徐阶一条心吗?徐阶这个国老,就像药里的甘草一样,素来善于调和百官,把嘉靖帝和严嵩折腾散的人心都收复了回来。这样一个人,在坐稳首辅位置没多长时间,难道就和百官离心了吗?
想想,不可能啊。
可是,除了弹劾他,这个敲鼓的人,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还能弹劾其他人不成?
李春芳、郭朴?还是杨博?
还是那句话,你为了弹劾一个人却要敲登闻鼓,这鼓一敲,事情就不能善了了——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情,唯恐事情闹得不大啊。
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这种气势让李彩凤打个哆嗦,她看着窗外的漆黑,想到裕王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弹劾的不是徐阶,而是、而是裕王不成?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嘉靖帝为什么派兵围了王府,也能解释为什么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在了——恐怕是这人的一本奏折让嘉靖帝气坏了。
但是裕王这样一个老实温吞的人,怎么可能干出天大的恶事来?还有文官们,不都是要保裕王的吗?
李彩凤越想越害怕,她本来笃定一点——裕王确确实实就是今后的隆庆帝,但是现在她更明白了,只要裕王一天没有登基,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历史真的是偶然的。
自己降落在这个时空就是个偶然,而这个偶然在很多时候已经触发了更多的偶然。
李彩凤现在很确定,这个叫吴庆的锦衣卫镇抚,不是陆绎的人。
陆炳虽然经营锦衣卫三十年,但是很多人都是畏服他本人,而不是继承了他父亲官服的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当然,在这群年富力强的锦衣卫大佬面前,二十岁的陆绎就是个毛孩子。
陆绎虽然有些本事,也有嘉靖帝的支持,但是想要在鱼龙混杂的锦衣卫里弄出名堂来,也困难重重。
虽然锦衣卫的高层不那么听话,但是被陆炳施恩过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那是实打实的人才,也实打实的忠于陆炳。
这是陆炳留给陆绎的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陆绎的耳报一向是最灵的。
那么,今日的登闻鼓事件,陆绎有没有提前知道呢?
要知道,任何事情,事先都有征兆的。
等到现在,陆绎也没有来,现在李彩凤不得不做出两个推论了。其一,陆绎不知道。
不知道登闻鼓会在今早敲响,所以一点准备也没有。那么嘉靖帝生气了,就会责问他,十万锦衣卫探子,是吃干饭的吗?
失察之罪,罪不可逃。所以嘉靖帝把看守裕王府的事情,交给了其他锦衣卫的人。
其二,陆绎知道,他心里有准备。
这可不得了了,如果是针对裕王的突发性事件,陆绎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自己?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和李彩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当然,第二条推论,是以一切是针对裕王为前提的。
如果事情不是针对裕王的,那么陆绎即使发现了这个征兆,他也没有上心。
不得不说,李彩凤最后一条的假设,已经接近了真相。
在西苑被这一封直达天听的奏折气得吐血的嘉靖帝,稍微缓过神志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守候在左右的陆绎去抓人。
“去抓他!去抓他!”嘉靖帝简直就像张着獠牙的猛兽一样,血红的眼睛里全然是抑制不住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别让他跑了!”
陆绎噗通一声跪下了,然而张嘴却是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跑的。”
不是跑不了,不是抓不到,而是笃定这个写了奏折的人不会跑。
嘉靖帝的呼吸蓦然变轻了。
“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他不会跑,”嘉靖帝忽然和颜悦色地问道:“好孩子,你告诉我。”
陆绎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他知道自己要是一句话说的不对了,今天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陛下,此事有臣的过错,”陆绎在嘉靖帝脸色扭曲的一瞬间前调整语序,一下子说的清清楚楚:“锦衣卫日夜监视文武百官,稍有异动都写到密报里。在腊月二十七日的呈到臣案头的百封密报里,臣看到有一封,上面写着一个户部的官员,买了口薄棺,还把自己的老母妻子都送回了老家——”
“臣想着,这没过几天就是新年了,要不是得了急病,谁还自招晦气地给自己提前预备上棺材的?”陆绎振振有词道:“臣当时还笃定这人是得了疫病,不是伤寒就是肺痨、天花,才把家人送走的。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干出了这等无父无君的事情来!”
“臣要是早知道他今天要作死,那臣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先一刀砍了他!”陆绎哭得稀里哗啦的,让嘉靖帝一腔火气愣是消了两分。
“好了好了,”嘉靖帝大喘了一口气,摆手道:“你起来。”
陆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的表演通过了。
他记着陆炳对他的叮嘱——忠君,但是陆炳还有一个忠告。
“折节士大夫,礼敬文官,”陆炳对他道:“不要以为你的命掌握在帝王手里,其实很多时候,帝王也只是文官手里的玩物。”
“谁,”陆绎忍不住道:“您见过?”
“我读过他的事迹,”陆炳道:“他叫李贤。”
这个叫李贤的人,用七年时间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件,杀了内阁首辅徐有贞;
第二件,杀了忠国公徐亨;
第三件,杀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
首辅、国公、掌印太监,都在这个人手上死了。
当然不是亲手杀的,文官总是要斯文一点,借一把好刀。
好刀就是皇帝啊。
最可怕的是,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做的一切,这个李贤最后官至少保、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成化二年才病逝,在史书上被赞誉为“宰相才也”。
陆炳从这个人身上读到了文官的可怕,他从不敢轻忽任何一个士大夫,因为不知道这些人对你微笑的背后,是藏着怎样锋利的刀刃。
陆绎也在慢慢体悟着。
陆绎不愿得罪这个只有六品官阶的文官,因为他知道,这登闻鼓一响,天下人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更何况,这个人还写了这样一封前无古人的奏折——
治安疏。
名字高大上,但是其实内容和名字没什么关系。
要是让陆绎拟定一个名字的话,陆绎一定会这么写——论天下何以不长治久安疏。
因为奏折里写的,就是这个核心内容。
前面半段都是在拍马屁,陆绎刚开始是这么认为的,确实如此,什么“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下之如汉宣之厉精,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无敌,宪宗之志平僭乱,宋仁宗之仁恕,举一节可取者,陛下优为之。”
然而当你读到后半段,你就会明白,这前面的溢美之词是多么的讽刺了。
后面就开始举出皇帝的错误了,核心思想就一个,“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
陛下你天天修道求长生,求到了没?那个什么陶天师邵天师,现在在哪里啊?他们修到长生了吗?
为了修道,陛下“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不上朝,大兴土木,朝堂没有纲纪。
为了修道,陛下你“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
不见儿子,随意戮辱大臣,没有夫妇之间的恩情。
再来几句点睛之笔——
其一,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其二,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这不仅是直言了,这是否定了嘉靖四十五年的一切。
你的修玄,你的祥瑞,你的太平盛世,都是“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
为啥,很简单,天下人都都穷死了,不稀罕你很久了。
看看奏疏的名字——治安疏,天下咋就不能长治久安呢?就是因为你没干过好事啊——你就是个大祸害,把百姓都折腾地水深火热的,你什么时候改了,这天下才能太平啊。
再对比一下奏疏刚开始那满口的尧啊舜啊,这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嘉靖帝气得吐血,幸亏陆绎刚才那一番话,还有黄锦在旁边为嘉靖帝顺气的时候说的:“陛下莫要气坏了身子,与这个痴傻之人计较。”
嘉靖帝就问他怎么回事。
黄锦便回道:“这个叫海瑞的人我也听过他的名字,是孩儿们去云南宣慰黔国公回来跟我说的。这个人,素有痴名,是个脑子只有一根筋的人,孩儿们在云南收了点土产,就被这人抓住告到了上头,不依不饶地缴了所有的东西还不罢手,愣是要将他们下大狱。”
嘉靖帝便让黄锦调出了这个小小的六品官的履历来。
海瑞,这个破除官场积弊的利剑,终于出鞘了。
这个举人出身,没考上进士,从琼山这个蛮荒地方出来的海瑞,在嘉靖、隆庆、万历三朝那么多耀眼的名臣中,脱颖而出。
很多年后,老百姓不知道嘉靖是谁,不知道徐阶是谁,不知道戚继光是谁,但是却知道海瑞——因为他和包拯一样,青天的名号是老百姓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