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大星告殒(1 / 1)
为什么,为什么啊!
明明嘉靖帝并没有杀他的心思。
甚至嘉靖帝偶然过问了一句,“汝正非胡宗宪所言之赃官耶?”
查抄罗龙文家的就是御史汪汝正,就是他搜出了胡宗宪伪造的圣旨。
胡宗宪先前曾上了个折子,自叙平贼之功,说自己因为献了祥瑞,得罪了诸位言官,被“群小所疾”,同时也说了汪汝正贪赃受贿的事情。
那么嘉靖帝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天天嚷嚷的这个汪汝正,是不是就是胡宗宪提过的那个贪赃受贿的汪汝正?”
然后,这个汪汝正就被锦衣卫逮捕了,然而没出几天,胡宗宪就自杀了。
“死得确实蹊跷,”那个被陆绎派进刑部大狱的手下回忆道:“属下潜伏进去,不敢露半分行色,每日只得半个时辰,为胡宗宪送饭。”
“不知道刑部的那些人是怎么审的,不过确实没用刑,”那人继续道:“先一日还在狱中骂汪汝正,中气十足,属下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翌日就死了。”
“刑部勘劾过后,说是瘐死,”陆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觉得他像是病死的吗?”
“是以衣带自绾,气绝身亡。”那人道:“就是自杀。”
“什么原因知道吗?”
“先前,胡宗宪曾问狱卒要纸笔,写了一封辩诬疏,说是呈交上去了,”那人道:“然而久等不到答复,胡宗宪日益气馁,属下也曾好言相劝,他便准备再写一封。”
“辩诬疏?什么辩诬疏?”陆绎惊讶道:“哪里有?”
“说是呈交给审讯他的人了,”那人也惊讶道:“难道没有?”
“不是没有,”陆绎明白了,他乌沉沉的眼睛里噬人的光一扫而过:“是这群审案子的人给昧下了。”
这封辩诬疏,可以说是胡宗宪的自辩,这些人,居然敢扣下胡宗宪的自辩疏?
“怪不得石沉大海没有音讯了呢,”那人道:“胡宗宪曾对我说,这封奏疏有万余字,皇上见了绝对不会无动于衷,他就只能靠这封奏疏打动皇上了。”
徐阶真是不让胡宗宪有一星半点翻盘的可能啊。
说不定,在哪一次的审讯中,这些人还会暗示他——你的奏疏呈上去了,但是皇上不屑一顾,说你罪有应得。
久等的希望落空,满腹的冤屈无处诉说,昔日的威风赫赫,今日的暗无天日——胡宗宪自来都是个高傲的人。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将军百战死,其实是说,将军战死在沙场上是他们最好的死法,这样就不用面对文官射来的冷箭,不用被掌权者猜忌,不用被以各项罪名罢官,不用身首异处,不用羁縻狱中,不用在贫瘠郁愤中长逝。
逝水韶华去莫留,漫伤林下失风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胡宗宪,白头了啊。
可是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为了你的生死而奔走挂怀——第二封江南官吏、百姓的联名奏疏发到了通政司,徐姑姑不远万里乘舟南下,把在余姚讲学的、已经六十九岁的钱德洪请来为胡宗宪说情,甚至连张居正,都在婉转地劝他的老师,欲速则不达。
而在南京的镇守太监何鼎,也花费万金打通了大内的权宦,何鼎说:“若少保公得释,吾何惜万金!”
一向亲近徐阶的王世贞也说了大实话:“吾知绩溪(胡宗宪)之功,为华亭(徐阶)所压,而不能白其冤。”
其实沈贵妃曾让教坊司的人新制作了一具水傀儡,除了英国公三败黎王、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戏之外,沈贵妃让人制作的是胡默林智擒徐海王直的故事。
排练了一段时间,准备请嘉靖帝来看——却没有用上。
“我们没有放弃你,可是你放弃了自己。”李彩凤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对走过来的寿哥儿说:“张先生有没有跟你提到过胡宗宪?”
“有。”寿哥儿大声道:“张先生说,胡宗宪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其心如矢,何妨人言!”
其心如矢,何妨人言!
李彩凤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你要记着他的名字,他的功勋,”李彩凤道:“复大明金瓯者,胡宗宪也。”
寿哥儿一直记着,在长大以后,亲自给他平反,给了他应得的荣耀。
万历七年,在胡宗宪含冤而死的二十四年之后,神宗皇帝为胡宗宪平反并举行了国祭,加胡宗宪谥号为“襄懋”,并颁布谥文——
制曰:“人臣殚忠宣力,大功以岁久而弥彰;昭代节惠易名,公论在事后而愈著。况义有关于风励,则恩无靳于褒宠。尔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胡宗宪,气量沉雄,才猷挥霍,专割剧邑,激扬内台!属岛夷之扬波,自乘骢而受钺。延揽筹策,大憝以次成擒;传檄声援,侵疆悉就底定。竭十年殉国之志,遗七省生灵之安。虽萋菲不免于后言,而孤忠已明于先代。既三锡以酬赏,仍一字为华褒。兹特加尔谥曰‘襄懋’,锡之诰命,于戏成绩不磨。海邦之兴,思为烈有功懋赏。台省之追论佥同。未泯英灵,尚歆涣渥。”
竭十年殉国之志,遗七省生灵之安。
十年殉国,百战功成。
胡宗宪既殁,举国震恸。在南京,搭好公祭棚后,前来吊唁胡宗宪的百姓就达三万多人,所扎的帐棚连绵十几里路。
三台中坼,大星告殒,夷夏同悲,黄稚走哭。耕夫为之释耒,织妾爰以下机。
这样的情景,是偶然吗?
嘉靖十九年,胡宗宪二十九岁,任山东益都知县。
嘉靖二十一年,胡宗宪因母丧离开益都,益都百姓纷纷“上书挽留,奔走悲号,如失父母。老幼万余,扶携送百里外,哭声振野。”
嘉靖二十六年,胡宗宪转任余姚知县。
任满临行,余姚百姓“不忍公出,立去思碑亭,建生祠于胜归山。买田种梅,肖公像祀焉。”
徐海被擒之后,胡宗宪回到杭州,杭州父老扎彩门郊迎十里之外,焚香拜祝道:“若无胡大人,省城岂能宴安如此。”
不论胡宗宪担负了怎样的恶名,但是百姓,从没有忘记他。
“臣等身处东南,曾临倭乱,耳目之所睹记,最为亲切。且此乃东南之公论,非臣等之私言也。我皇上试询大小臣工,有不以宗宪之忠切功高乎?”徐姑姑将东南百姓的奏折为李彩凤念了一遍:“这是我们东南百姓的心声,倭寇肆虐的时候,六七省焚掠涂炭,那个时候朱纨刚刚自杀,中外摇手不敢言海禁事,唯有胡宗宪站了出来。”
“现在百姓有了太平日子过,可是找不到要去还恩情的人了。”
“刀笔小吏,觊觎非分恩荣;奸邪群小,妒忌不世殊勋。构陷忠良、锤炼冤狱。”李彩凤道:“这是把上书言事的言官御史们都骂进去了啊。”
“皇上是乐意看到徐阶吃这么一个暗亏的,”李彩凤道:“自从严嵩罢相,严世藩身首异处后,徐阶的崛起势不可挡,皇上自然不会看他坐大。”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嘉靖帝令严讷、袁炜入阁——没想到两人一前一后地上疏致仕了。
袁炜是严党,但也是帝党,却被迫致仕,可见徐阶手段多厉害了。
随后,嘉靖帝又令李春芳和郭朴增补阁臣。
这两人算起来都是徐阶的学生,自然不能制约徐阶。
徐阶本来想给胡宗宪按上个心怀不轨的罪名,抹杀掉他的功勋,让天下人对严党更加愤恨——没想到,胡宗宪的死成就了他至高至上的美名,那些伪造圣旨、骄奢淫逸的罪名,就像太阳中的黑子一样,被太阳无尽的光辉所掩盖。
徐阶虽然得人心,但是他的阵营也不会是铁板一块——对胡宗宪的问题上,自然有人跟他不是一条心。
嘉靖帝很乐意看到徐阶党人从内部分化。
“有一事,想要请托姑姑,”李彩凤下决心要拯救另一个悲剧人物:“胡宗宪曾有一个幕僚,江南人称文长先生的,他受知于胡公,两人情谊非常——我想请姑姑寻访到他,莫让他因胡公之事而伤痛过甚。”
历史上的徐渭,在胡宗宪去世这段时间,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精神也不大正常了。
“另外,这人生活拮据,又不肯卖字画,还请姑姑接济一下,”李彩凤给徐姑姑一个小小的印章,上面刻着一个“寿”字,“这是寿哥儿的私章,托您交给他,就说寿哥儿十分喜爱他的字画,愿拜他为师,请他四时莫要断了通信,若有字画,可随信附来。”
让徐渭成为裕王世子的书画老师,隔地通信,让他生活有希望——这是李彩凤暂时能想到的好办法。
她不可能将徐渭接到京城来,这里都是深受礼教的士大夫,怎能受得了徐渭的狷介?
徐渭的精神疯癫来自于他不被人理解的智力,来自于他蔑视礼法的观念,京城也许会是他的牢笼。
“还有一件事就是,请姑姑帮我在南京打听个人,”李彩凤道:“名叫冯保,三十岁中人,曾是大内尚膳监的掌印,犯了错遣到孝陵司香。”
“若是打听到这人,请把他送到王府来。”李彩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