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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椒山有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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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南京御史林润,上疏严世藩戍雷州而逃的罪过,嘉靖帝大怒,命林润将严世蕃逮捕至京,罗龙文亦从广西梧州被捕至京。

朝堂之上,烽烟再起。

那个时候,李彩凤记得裕王沮丧地对她说道:“林润弹劾严世藩的奏疏是一次试探——先前父皇曾说,要有再敢弹劾严氏父子的,必杀之。但是如今林润弹劾了,却安然无恙,朝中多为之鼓舞,想要再接再厉,把严世藩打入尘埃。”

所以?李彩凤不解地看着他。

“可是要怎么弹劾严世藩呢?”裕王叹气道:“说他贪污,这已经说过了,家产也抄了;说他不孝,他可以说我从雷州跑回来就是为了回老家致祭先妣;好吧,说点厉害的——说他陷害杨继盛、沈炼,陷害王忬,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明明就是他干的啊。”李彩凤问道。

“你啊,到底是妇人,哪里懂得这些?”裕王还是给了解释:“当年罗织罪名陷害杨继盛、沈炼二人的是严世藩不假,但是最终给他们定罪的,是我的父皇啊。”

李彩凤秒懂。

嘉靖帝是一个刚愎自用且极爱面子的皇帝,他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欺瞒——现在你要告诉他,人家严世藩借你的手杀掉了杨继盛,你还在上面签了字,你的心思被臣下拿捏地清清楚楚,你还白白做了冤大头,你觉得嘉靖帝会承认这样的错误吗?

不恼羞成怒当场杀了这个上疏的人就不错了。

“所以这严世藩是大模大样地进了京,自有严党的人送上好酒菜,他还在狱中摆开了酒席呢。”裕王道:“还说他不日就会从牢中出去了。”

世蕃喜,谓其党曰:“无恐,狱且解。”

真他么的嚣张,真他么的有恃无恐!

看上去这是个死局了——然而李彩凤知道最后是徐阶完成了惊天逆转,但是她忘了徐阶是如何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然而一般人还是想不出来。

刑部尚书黄光升将三法司审核的狱词送徐阶,上面果然是陈述严世藩冤杀杨继盛沈炼的罪状——被徐阶拦下了。

徐阶亲笔修改狱词,只提罗龙文与海寇头目王直相交通,贿世蕃求官。严世蕃以南昌会地有王气,取以兴建宅第,比拟王制,并且暗中交给伊王朱典楧,多聚亡命,南通倭寇,北通蒙古,图谋不轨。又招海寇王直余部五百人,谋为世蕃外投日本。

具体两个罪名——“犯上”与“通倭”。

在南昌有“王气”的地方修建房子;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和伊王图谋不轨。

伊王朱典楧,不久之前才被赐死,因为查出来他私造兵器。

好家伙,就说这家伙怎么想起造反来了?原来是朝中有人,有外援啊!

这两条恰恰是嘉靖帝最不可言说的逆鳞。

奏疏送上去之后,嘉靖帝勃然大怒,下令复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杀了严世蕃、罗龙文。

徐阶用二十年的潜心,完完全全地掌握了嘉靖帝的心思。

这一场好戏,是中国从古至今的官场上最经典的一幕,也是最丑恶的一幕。

不论是严世藩、徐阶还是嘉靖帝,都丑恶。

严世藩这么个罪大恶极的人,没有得到他应有的罪名——说他贪赃枉法,诬陷忠良都没错,但是最后却是以汉奸罪与犯上罪定的死刑。

死非其罪,悉非正法。真是一种悲哀。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辛酉,严世蕃和罗龙文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

在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间,西市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哭了——不是为了严世藩,他们都想起了十年前在这里被屈杀的杨继盛。

整整十年了啊,十年了!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接着就是千万人浩浩荡荡的声音,从西市一直传到了京城的每家每户中。

这曾让天下为之涕泣的绝命诗,再一次被传唱——杨公啊,天下的人,何尝有一日忘了你呢?

天下的风气,十年一变。唯有忠义,是万古不变的潮流——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椒山自有胆,虽千万人,吾往矣。

当年在私塾讲书的老师推开了们,看到这个在他的门口静静听了六年的学生——“放牛娃,你读书要干什么呢?”

这个倔强的放牛娃并没有回答他,在后来的岁月里,用生命告诉了他。

李彩凤身在这个时代里,亲眼目睹了一场不朽的盛业。这是她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亲历过的震撼和感动。

不是她太过于多情,而是这里真的有与后世完全不同的感情,人与人不是那种冷漠的样子——她亲眼见了京城出现了三年一度赶考都不曾有过的熙熙攘攘,许多南来北往的人,长途跋涉只为了在西市唾一口唾沫,然后仰天大喊一声:“杨公,大仇得报了!在天英灵,尚飨——”

然后就被素不相识的人拉去吃饭了——别说不认识,只要你知道杨继盛,咱们就是同道中人。

就算是白茅,好不容易上街一趟,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买,居然带回来一篮子纸花——是街上的人家家致祭的结果。

胡嬷嬷很生气,她觉得这种白事会冲撞了快要生产的李彩凤,然而李彩凤却很高兴。

她看着篮子里朴素的白花,心中很安宁。

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初九日,李彩凤平安诞下一女,为了纪念那个用生命践行了“致君尧舜”理想的君子,这个小姑娘有了自己的大名——朱尧娥。

娥姐儿长得可爱极了,五官小巧秀气,性子也乖巧,醒来了就盯着李彩凤或是乳母看,眼珠子跟着你上下移动,实在是看不到了才勉强会把头转一转。

寿哥儿显见的也爱她,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嚷着要看妹妹,不过在看到娥姐儿在他面前拉了一回之后就不乐意了:“怎么不说一声地就拉了?这么多的人呢。”

他现在说话说得溜了,每天都要嘀嘀咕咕和妹妹说上一会话,跟乳母倒是说得少了。然而臭屁和爱显摆的毛病露了出来——他有一次指着桌子上十几盘菜,把每盘菜的菜名都报了一遍,然后很严肃地告诉那个报菜名的太监:“我看到你把口水掉到菜里了,这样不好,要规矩!”

事后才知道,这个小太监报菜名的时候,唾沫星子喷到食盒上面,被寿哥儿瞅到了,他想到自己身边年纪大的乳嬷嬷训斥别的人的时候说的——要规矩,觉得这是个很了不起的词,居然习得了。

谁人见过不到两岁的孩子抓人的错处,还训斥人不规矩的?反正那小太监是吓得只会磕头求饶了,裕王笑得差点一头栽倒饭碗里。

时间一晃就到了娥姐儿满月的时候,这孩子依旧是小小的一团儿,只比刚生出来的时候多了几分白嫩,性子好像像了裕王,不急不缓的,喝-奶也不怎么用劲。

而寿哥儿的性子不知道像了谁,也许更像他的祖父——聪明,精力充沛,求知欲强,喜欢大众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还有一点臭屁的小尾巴。

满月宴的时候,陈氏和嫂子丁氏都来帮忙。

陈氏抱了几下娥姐儿就放下了,转而跟寿哥儿玩耍起来——她果然还是更喜欢寿哥儿。

寿哥儿也挺喜欢她,去她的正院玩耍,在她院子里的树下掏蚂蚁洞。

然后两个人就天马行空地开始说起这样的对话来——

“大娘,这蚂蚁自己一个人搬不动地龙,回去喊兄弟了!”

“喊了几个兄弟?”陈氏居然跟寿哥儿一样,蹲在地上一只只数起蚂蚁来。

然后两个人数到天黑,各自回去睡觉了。

而在今天的满月宴上,这孩子又像炮弹一样,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李彩凤并不担心,他身边跟的人多着呢,谁也不敢轻忽了他。

今天的来宾并不多,但都是亲近的。像裕王的两个姑父,谢诏和邬景和,像四大讲官——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还有张居正。

在这一年,陈以勤五十四岁了,高拱五十二岁,殷士瞻四十三岁,张居正整整四十岁。

张居正和其他三个人都有那么点缘分——说来有趣,他和高拱都曾兼任国子监司业,当然只是闻名而不曾见面;而殷士儋,是他的同年。“进士俱捷谓之同年”,科举时代同榜录取的人互称同年,他俩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至于年纪最大的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六年殿试的批卷人之一,批的就是张居正殷士儋这一届人。

也就是不久之前,两位新进的讲官来到了裕王府,四个人就此开始了朝夕相处的教学生活——而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都成为了帝国政坛的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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