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棠棣之华(1 / 1)
四十四年的正月过得是皆大欢喜。
先说由沈贵妃抚育的宁安公主,她在下嫁李家十年之后,终于平安诞下一子,取名李承恩——百日的时候抱进永宁宫里,和寿哥儿并排放到一起,把沈贵妃乐得牙不见眼的,连嘉靖帝都从西苑出来,看了这个唯一的外孙。
如今嘉靖四个女儿,真的只剩下宁安公主一个了。张德妃所出的嘉善公主在四十三年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第二个好事就是,裕王在元月的时候,终于奉旨祭天了。
先说说本朝的祭天礼制吧。
太-祖洪武十年,改变圜丘礼制,定每年孟春正月合祀天地于南郊,建大祀殿,以圜形大屋覆盖祭坛。
后来太-宗迁都北京后,在正阳门南按南京规制营建大祀殿,于永乐十八年建成,合祀天地,此时的天坛名叫天地坛。
嘉靖帝登基后,改变天地合祀制度,改为天地分祀——在天坛建圜丘坛,专用来祭天,另在北郊建方泽坛祭地,原来合祀天地的大祀殿,逐渐废而不用。嘉靖九年因立四郊分祀制度,祭天与祭地分开进行了。
所以说祭天这个含义不是一般的深,裕王的储君地位算是稳稳当当了。
不管外面的人是怎么想,裕王府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守得云开见月明啊,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第三个好事,是嘉靖帝的亲妹妹,永淳长公主对裕王府态度的转变。
先说说永淳长公主的脾□□——那是像极了她亲哥嘉靖帝。可以这么说,嘉靖帝这一家子,除了裕王是个特异品种,其他人那都是果决严肃、说一不二。
根是从哪里的呢?这得从嘉靖帝和永淳的亲妈——章圣蒋太后说起。
当年十几岁的嘉靖帝刚刚继位三日后,便遣使到安陆的兴王籓邸迎生母兴王妃蒋氏到北京。以内阁首辅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群臣,认为世宗既然是由小宗入继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该以明孝宗为父,称皇考;兴献王改称“皇叔考兴献大王”,生母蒋氏为“皇叔母兴国大妃”。
蒋氏当时在通州,一得知首辅的建议后大怒,说:“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
怎么可以让我的儿子作别人的儿子!
她不愿去北京,嘉靖帝甚至泣奏张太后,要辞去天子之位,侍奉母亲蒋氏返回安陆,群臣得知后大为惶恐,最后还是以张太后的命令,更称蒋氏为兴献后,蒋氏才愿意入京。
蒋氏的性格可见一斑。
嘉靖帝的性格更是严明,手段雷厉风行,四十年御下丝毫不手软,把在孝宗武宗时候捧得高高的群臣打压地没了脾气。
至于这个永淳长公主,她自然也是这么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自然也跟她的亲哥一样,看不上软塌塌的裕王。
按现在人的理解就是一种恨铁不成钢——我们一家人都这么强,从没让人欺负到头上来;偏偏生了个你就是个软蛋,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就是景王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也比你强啊。
所以她就生气,就故意让丈夫,就是驸马谢诏,把裕王给妾室请封的折子压下。
裕王越是闷头不吭声,她就越是生气;越是生气,就越要为难裕王——就不信你老实人没脾气,你哪怕是大闹一场宗人府,下了我的面子,也好过将来被人操纵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强啊。
裕王的想法更是简单,我虽然不知道哪里惹了您,但是我把亏吃下,将来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一个妾室,怎么能和血浓于水的亲人相比?更何况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请不请封的不过是多了个名头罢了。
所以就是这样,本来真的没什么,却两厢弄得都郁闷了。
中间还有一个催化剂,就是李淑人。她记恨着永淳长公主为难她的事,她不知道不是针对她——在两厢都有意缓和的时候,在永淳给陈王妃下了帖子的时候,她居然派人把这个帖子偷出来,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
问题是永淳也不知道这是李淑人一个人的意思啊,那是气得好几个月都没吃好饭,更是府门一阖,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
陈氏想解释清楚,但是没有门路——还是李彩凤请沈贵妃从中作了和事老,借用了永宁宫这块宝地,两厢开诚布公地说开了才罢了。
永淳是看不太上陈氏的,但是陈氏在嘉靖帝面前有脸面,永淳也就不说什么。她对李彩凤倒是很亲切,一来是皇孙的生母,前途大大的有;二来确实是李彩凤会办事,会笑脸相迎,又蒙沈贵妃夸赞,她是连连感叹:“裕王府里总算是出了个机灵人了。”
既然消除了隔阂,永淳长公主便时常遣人来看望李彩凤,送的也都是名贵东西,自有一番亲热。
就说这一次,李彩凤怀上六个月了,正月自然不用跟随陈氏进宫参加大典,她便在屋子里烤火,忽然听到外头喧闹起来了,几个人同时说轻放,又有人说慢行。
她刚要看看怎么回事,胡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笑道:“是长公主派人送来个稀奇物件,说是西洋那边的乐器——方方正正倒像是个桌子似的。”
李彩凤大感兴趣,她让人把东西抬进来。
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居然是一架古钢琴。
只见这个大家伙的外形是一个带有键盘的长方形盒子,内部将一组琴弦用琴马横拉于共鸣箱上,琴身的左下侧装有一套键盘,键盘通过一组机械装置连接一组装有金属头的键子。按动琴键,键子抬起击打琴弦发出声音。
它无论从音源、演奏形式、激发琴弦的方式都更接近现代钢琴。
“应该是大键琴,”李彩凤心道:“可是这个时候佛罗伦萨的乐师就发明出来了?”
其实李彩凤的认知,既对也不对。
首先,这架琴不是大键琴,它叫翼琴。现代钢琴发明以前,翼琴是欧洲音乐生活中普遍使用的键盘类乐器。
而大键琴确实是16世纪佛罗伦萨的乐师发明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兴起,在不久之后的巴洛克时代,才是这种大键琴大放光彩的时候。
李彩凤前世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然而她并没有去考级,只是将将学会了几首耳熟能详的旋律,将将把指头练得不打结,就无果而终了。
李彩凤把琴键打开,摸索着弹了一首欢乐颂,咂咂嘴道:“音色还不错,比钢琴甜美,但是音量太小了,别说是传到屋外去,就是屋里离得远些了,恐怕都听不见。”
然而这已经足够胡嬷嬷白茅她们惊艳了——她们已经被这架琴完全不同于中土任何一种乐器的音色打动了。
细腻生动,流畅优雅,古钢琴的音色更适合教堂的颂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染力。
“夫人,这琴真好听,”白茅觉得新奇:“您以前学过这西洋的琴?”
“天下的音律都是一样的,”李彩凤转头问长公主府上的人:“谢过公主的美意。只是这大键琴,是从何处得来?”
“是佛朗机人哑喏喇归氏请求通贡入市,向陛下进献的礼物。”那人恭敬地回道:“陛下将此琴赐予了公主,公主送来给夫人解闷。”
佛朗机人——葡萄牙人?
明代史籍中的“佛郎机”,是由法兰克语中 Frank(即法兰克人)一词的音译。但汉语中的“佛郎机”,既不是直接从法兰克语音译过来的,所指的也不是法兰克人,而是16世纪初来华通商贸易、16世纪中叶开始寓居中国领土澳门的葡萄牙人。
《明史》曰:“佛郎机,近满剌加。正德中,据满剌加地,逐其王。十三年遣使臣加必丹末等,贡方物,请封,始知其名。诏给方物之直,遣还。其人久留不去,剽劫行旅,至掠小儿为食……其留怀远驿者,益掠买良民,筑室立寨,为久居计”。
这个时候的葡萄牙深怀扩张野心,其人也是桀骜难驯,更有火器的便利——甚至连此时的明朝都要仿造他们的火铳。
自从1553年,葡萄牙人贿赂广东海防官员,以货船遇风浪为借口,请求在澳门借
地曝晒浸水贡物,并上岸搭棚暂住。这一“暂住”就是446年。
直到清末被割让出去,直到近代才收还回来。
这一回,可不能让你们如意了。
李彩凤正在想着,忽然听到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景王、景王薨了!”
景王这个唯一能对裕王造成威胁的人,薨了。
这并不让李彩凤开怀——她甚至忧虑起来。
景王是壮年猝死,和他的二哥一样,死得就像是突发疾病一样。
这不得不让李彩凤忧虑起裕王的身体来。
虽然很明确的知道裕王还有□□年的寿命,中间有很多的补救机会,最起码自己不会看着他服用媚药,还有李时珍——然而,她又忽然惶恐自己并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毕竟景王是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毫无征兆地去了。
然后不久之后的嘉靖帝的薨逝,自己也不能改变。
这么多的不能改变,自己甚至非常圆满地遵从史书上李太后的轨迹——生下了万历帝,那么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改变历史,一定会拯救兴亡图存的中国呢?
李彩凤越像越头痛,她看着屋角摆放的自鸣钟,还有新进的大键琴——恍恍惚惚中好似有一点明悟,然而她还是没有想明白。
晚上裕王来了,两个人都是相对无言。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裕王终于把脸埋到了手掌里:“唉,我没兄弟了啊!”
李彩凤忽然就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