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国士无双(1 / 1)
胡宗宪?李彩凤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怎么册封妃子的事情还和外廷一个赋闲在家的胡宗宪有关系?
“他是献祥瑞献出瘾来了,”沈贵妃看出了她的疑问,讽刺道:“也是,白鹿带给他的好处多了——这不,今年的万寿节上,他胡宗宪向陛下进献了十四种秘术,知道跟什么有关的吧?”
当然,李彩凤低头心道,房中术嘛,看样子还挺灵验,要不然不至于让嘉靖帝龙颜大悦,还要给临幸过的女子封号。
“他胡宗宪什么心思,路人皆知了,”沈贵妃道:“说来也是让人惋惜,我听说他以前的麾将,叫戚继光还有俞大猷的,如今都大放异彩,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东,打了大胜仗,捷报频传的。他胡宗宪心里不得劲,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嘉靖四十三年二月十四日,总兵官戚继光引兵驰援仙游,与倭寇大战城下,倭寇败奔同安,戚继光穷追不舍,斩首数百级,余倭数千人奔逃漳浦县蔡丕岭,戚继光分其兵马为五哨进击,他自率短兵,赤脚攀崖而上,愈战愈勇,督各哨兵殊死力战,又擒斩数百人。这一战,只有少数逃脱者流入广东,掠渔船出海去,其余在福建的倭寇几乎都扫荡无存了。
倭寇在福建遭到严重打击以后,渐次流入广东,在海丰之地流窜。广东总兵俞大猷遂督兵围倭二月,直到倭寇粮尽欲走,俞大猷与副总兵官汤克宽设伏兵击之,擒斩一千二百余人。
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胡宗宪的麾将,他们如今的春风得意和老颓赋闲的胡宗宪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实依李彩凤看来,八年抗倭功勋最大的依旧是胡宗宪,任何人都不能和他相比,就如同东南官员百姓评价他说的——
“胡宗宪以驾御风电之才,吞吐沧溟之气,揽英雄、广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备御,罔不周至,故能平数十年盘结之倭,拯六七省焚掠之难,此其功岂易易者!”
揽英雄、广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备御,罔不周至——胡宗宪在抗倭前做的这么完备的工作,这么周全的准备,才是赢得胜利的根本。
只是他的结局不好,自杀——就是不得善终,又因为他依附严党,向嘉靖帝进献的祥瑞又让士大夫不齿,所以世人把该属于他的功勋转移到了俞戚身上罢了。
胡宗宪也真是汲汲钻营,还看不清局势——其实当年他下野是有征兆的,严嵩已经失了帝心,在论赏的时候,竟然是徐阶拟的诏书,只是赐给他一些银币,而嘉靖帝并没有说什么。
他当时就应该明白,徐阶上位是大势所趋,而自己能保全名声、赋闲在家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然而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啊,在享受了西湖万金一壶的美酒之后怎能甘于没有沥干的乡间浊酒呢?在经历了万人一呼如臂指使的威风之后怎能甘于终日无为逗弄儿孙呢?
就是这种不甘心,让他做出了继续用奇淫巧技讨嘉靖帝欢心的举动,也让本来打算放过他的徐阶终于下定了决心。
“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沈贵妃望向门口,笑道:“你的故人来了,看看都还认得吗?”
李彩凤转头一看,竟然是刘司药、周典药,还有已经长开了的小红、小蓝。
李彩凤顿时心头一热,这是她暨和父兄团聚之后的又一次和亲人的团聚。
刘司药她们对着李彩凤行拜礼,李彩凤也走下榻来,对着刘司药行了拜礼。两厢拜过之后,俱都是泪盈于睫。
“大家都还好吗?”李彩凤望着她们,时光像是回到了那个其乐融融的司药司的大殿里,每个人都是昔时的模样。
“都好,宫里的日子,向来都是富贵馨宁的。”刘司药微微点着头,笑道:“小红和小蓝也算是调*教出来了,能帮上忙了。”
李彩凤走的时候,小红小蓝不过是八九岁,现在倏然七年过去,都是大姑娘的样子了,其中小红还穿上了八品掌药的女官服饰。
然而她们还记得自己,都是一脸忍不住的激动和欢喜。
“我们刚启蒙用的三字经,上面还有您的注释呢,”小蓝激动道:“比嬷嬷们讲得还透彻。”
李彩凤当年给三字经做注解,完全是为了方便武招弟理解大意,然而武招弟没有用上,却让小红小蓝受益匪浅。
周典药知道这事儿,便不欲让她们再说下去,便道:“自从分别之后,我们也不敢乱打听,只是零零散散地听到您去了裕王府,伺候裕王殿下了。我们心中便常常祈祷,不敢希求还有相见的一天,惟愿您活得顺遂。”
李彩凤心中滚烫,良久才道:“我没有吃什么苦,说起当年那一场,也是因祸得福,在王府的这么些年,我也是常常记挂着你们,只是当时活得战战兢兢,也不敢打听宫里的事情。”
当年景王还在京师的时候,那真是在自己屋子里都不敢大声说话。现在才觉出与以往不同的滋味来,才有了敢说话办事的底气。
“从来好事多磨难,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沈贵妃微笑道:“往后的日子只有更好的,那个时候她们能天天见着你,你也能天天陪着我了。”
沈贵妃的话是有深意的,李彩凤从这个宫里出去了,兜兜转转地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
李彩凤回到裕王府,天已经黑了,而裕王也是前脚才到。两个人干脆在偏厅里一起用了饭,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觉着饿了,吃了半晌才慢慢聊起来。
“寿哥儿呢?”裕王道。
“保姆抱去吃蛋羹了,灶下刚做好的,”李彩凤道:“在永宁宫里其实吃了半碗黄米糊糊的,还糊到贵妃的衣服上,整个一小混蛋。”
裕王哈哈两声,李彩凤白他一眼,道:“你现在公务繁忙啊,每天早出晚归的,午饭都让堂厨包了,倒是省了府里的口粮。”
“我还是喜欢在咱府里吃饭,”裕王拍额头叹气道:“这些堂厨做的饭,那简直了——少放盐啊,顿顿粥啊,也难怪了,这些部堂老大人们都七老八十了,也咽不下膏粱厚味。可怜我啊,肚子里空荡荡的,吃得还不如李时珍给我安排的饭菜呢。”
其实裕王也是说笑,堂厨做的膳食虽然清淡,但是营养却不差,特别利于养生。
两人笑了一阵,李彩凤便给裕王讲了自己在永宁宫的见闻。提到了胡宗宪,裕王的笑意便淡了许多:“胡宗宪在父皇的万寿节上,进献了秘方的事情,看来是都传遍了。若说他想回到东南,如今抗倭形势大好,残倭零零散散都不成气候了,他回去干吗呢?若说他想回到朝里,也不看看如今朝中是谁在当家做主呢——他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李彩凤从裕王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忽然失了兴趣再问胡宗宪的事情,但是她对另一个人却念念不忘。
“我听闻,昔年胡公总督东南时,麾下有一奇士,才气纵横,三篇进白鹿表,词句灿然,天下皆知其名,”李彩凤笑道:“然而我亦听闻,此人既通兵法,亦有权谋,胡公得之,乃灭徐海,乃擒王直。是功之大,不可言说。”
裕王听了却哈哈哈大笑了一通,把李彩凤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打乱了。
“他是个人物,是个人物,”裕王赞叹道:“但是狂傲不驯也是出了名的。去年初冬,他曾经来过京城的,受聘于礼部尚书李春芳,但是两人性格不合,三个月后他就离京返绍了。”
“那您为什么不留住他——他有才名,有智计,是个幕僚的好人选啊。”李彩凤惊讶道。
裕王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胡宗宪那样包容他啊。”
李彩凤忽然明白了。
这个世上,只有胡宗宪能降服得住狂傲的徐渭。其他人,都不是胡宗宪。哪怕是素来怀柔、以仁德招士的裕王都不得不承认,他,也得不到徐渭的青睐。
这种心情,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赵襄子的车驾从桥上经过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那个单枪匹马为智伯复仇的豫让,是什么让他活成了一个执念呢?
因为——
哪怕智伯负了天下人,也没有负过豫让啊。
士为知己者死。只有胡宗宪是真心能欣赏和使用徐文才的才华,其他人都是被他的名声所吸引罢了。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你将我从众人之中捡□□,另眼相待,给我发挥才华的空间,给我无人能及的信重和礼遇,天下这么大,却只有你一人懂我——那么我为你生,为你死,都只是寻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