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唯器与名(1 / 1)
嘉靖四十三年的元月,在锦衣卫的帮忙下,裕王府的家丁终于从漷县接来了李老爹和李大哥,还有李彩凤没有见过的新嫂子。
本来很早就见到了李老爹,但是李老爹却不愿意和他们进京,即使知道自己有了爵位,即使很小却能让人另眼相看的武清伯伯爵——他依旧闷着头不愿离开漷县。
说是舍不得祖业,其实李彩凤知道,京里是他的伤心之地。在这繁华的都市里,他却险些失去了一双儿女。
不过他最后还是来了京城,可见是真的想看自己一眼。
当李彩凤站在二门外看着下仆搀扶着诚惶诚恐却在四处张望的李老爹走过来的时候,她想起裕王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父亲走着——这是怎样一种伤切,我以为这七年很长,然而真的只是弹指一瞬罢了。而对于裕王来说,十一年却是漫长的等待和煎熬。
“大丫,大丫——”眼泪模糊中,李彩凤听到李老爹的呼喊,她不再犹豫,上前双膝跪下,想叫一声爹,但是愣是哽住了,唯余从喉咙里发出的哭泣声。
“上天厚待,上天厚待我啊,”李老爹抚着李彩凤的头发,也忍不住流涕:“让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两个人相持着痛哭流涕,还是被旁边的李大哥和丁氏劝了起来,几个人进了屋子里,李彩凤才仔细打量了分别七年之久的亲人。
李老爹一辈子没有被繁重的体力活压弯的脊背终于在这几年里深深地弓了下去,鬓边的白发已经蔓延到整个脑袋上,眼睛也不好了,看向不远处也要眯着眼睛。
李大哥好像还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的模样,看上去也还精神,没有预想中的颓废老唐的样子——李彩凤知道这都是他娶了个好女人的缘故。
丁氏的容貌让她有些吃惊了,长得确实秀丽婉约,而且行事也很温柔,说话更有分寸。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看上李大哥呢,要知道,当时李大哥身有残缺,自己又还未显达,家里的劳动力只有李老爹了,而李老爹是怎么找到的这样一个儿媳妇呢?
“七年了,我没有孝顺在父亲膝下,不知道爹身体怎样,家中一切可好?”李彩凤哭了一场,感觉心境慢慢平复了。
“都好,都好,”李老爹道:“自你去了,去了宫里,家中每年都有人送钱粮来,衣食不愁,还修了好几间新房。”
“公爹还在娘娘的闺房后面,修了一个小花园子呢,”丁氏接口道:“说是娘娘有一天还要回来,一推门就能看到满院子的花呢。”
李彩凤便问道:“种的什么花?”
听到丁氏说是石菊,李彩凤的心又一次酸涩了起来——这是嘉靖三十五年冬月的时候,李老爹带着她去京里东华门的花市里玩耍,从卖花人手里要来的就是石菊的花种子。
当时李老爹说的是攒钱给儿子娶妻,把院子好好修一下种上花种子,让新妇挑不出嘴——然而这花却是给自己种下了,不知道李老爹看到每一年的花开花落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嫂子这些年也操持不易,”李彩凤衷心表达了感谢:“我大哥身体不好,我爹也年迈,家里全凭嫂子一人打理,难为了。”
丁氏这些年确实苦心,伺候李老爹和李大哥却没有丝毫不情愿,不仅把李大哥身体调养好了,还嘘寒问暖地孝敬李老爹,让李老爹提起这个媳妇也是十分满意。
“是为人媳妇应做的,”丁氏并不居功:“娘娘过誉了。”
李彩凤转头对李大哥说:“大哥娶了个好媳妇,真是修来的福分。”
李大哥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是性子却腼腆,容易羞臊,果然在李彩凤夸完之后,李大哥局促地直搓着双手,哼哧道:“是福分,还有缘分。”
原来这丁氏也是举人家的女儿,谁料生在陕西,在华阴大地震中也是失了爷娘,跟着一波流民想要上京,途中几次差点被卖了,等她乞讨走到京城的时候刚好赶着灾民被分派到周边各县,丁氏就稀里糊涂地去了漷县。
在水井边偷偷洗脸的时候被李大哥看到了,李大哥当时就一见倾心,李老爹当时根本没想过儿子还有想要娶亲的一天,大喜过望,再不问分毫就给两人成了婚。
婚后夫妻相得,丁氏勤劳孝顺,让李大哥和李老爹都觉得是天赐的好姻缘。
丁氏和李大哥成婚四年,没有孩子——按李时珍曾说的,李大哥只剩一个卵袋,所以子嗣上是比别人困难许多,但也不能说没有希望,但是确实需要时间去证明。
李彩凤感谢丁氏,便把自己的一匣子头面珠宝赠给了她——王府拮据,李彩凤没有多少银票,但是首饰却不缺,这一匣便是宫中的赏赐,都是好东西。
丁氏很聪明,并没有推辞,她知道李彩凤的心,是想让她更好地对待李老爹和李大哥。
“居京城,大不易,然而父亲也是有了爵位的人,但看王府的面子,便不会有不长眼的人为难,”李彩凤叮嘱道:“然而老牌勋贵人家不一定看得上咱们,父兄莫要与他们一处;另还有伯府建制不能有丝毫逾制,只恐言官得知,要参劾一本,届时大家面上无光。”
几个从成祖时期传承下来的国公国侯,人家是世袭罔替的勋贵,除非谋反,是不会夺了世券的——然而以恩荫而封的伯爵、国侯犯了错,就没这么幸运了。
世勋傲气,他们愿意和李老爹一起喝茶逗鸟是李老爹的荣幸;若是不被圈子接受,也怨不得谁,也奈何不得谁。
除了世勋,还有就是惹不起的言官了。意思就是,你可以不给徐阶的轿子让路,徐阶顶多一笑而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嘛——你要是哪一点没做好惹毛了言官,小小的六品就能狠狠坑你一次,这仇还能记好多年的那种。
想当年张皇后的两个不成器的兄弟,虽然深受帝宠,依旧遭到言官们的猛烈弹劾,那是丝毫不顾及张后的面子——大学士李梦阳被构陷入狱,然而却被齐心协力的大臣们弄了出来,然后继续开足火力猛喷张氏兄弟。
看到张氏兄弟的下场你就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外戚也是不好当的,尤其是此时价值观更是不感冒外戚,认为凭借女儿幸进,也是没啥志向的了。
李彩凤把自己的忧虑摆到明面上,李老爹和李大哥都是小心守法的老实人,自然连连点头,保证不给李彩凤惹事。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了多时的话,李彩凤又叫乳母把寿哥儿抱出来看。
“长得有福,有福!”让李彩凤惊讶的是李老爹并没有觉着寿哥儿是天家血脉一般,抱着他很亲昵,没有一丝迟疑和畏缩,“认识外公不?”
寿哥儿瞪大眼睛看他,然后吐出一嘴泡泡来。
李老爹哈哈大笑,几个乳母在一旁怕他吓着了孩子,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李老爹搂着寿哥儿上下轻轻晃荡,把她们弄着急了。
然后李老爹就从兜里面拿出一个分量十足的金锁来给了乳母,后来丁氏解释道,其实李大哥和她都想打一块玉的,但是李老爹就是觉得金的精贵,只好打了一块看上去很土气的金锁来。
晚上的时候东厢设了宴,裕王过来陪了一会儿就走了,其实他也不好久留,李老爹他们局促地都不会捉筷子了。
李彩凤也知道,大户人家妾室的亲戚是不能自顾自上门的,也罕有招待的事情;自己般还是托了寿哥儿的福气,加上陈氏的不以为意。
本朝一开始就是汉人统治的正统皇朝,汉人的嫡庶之分一向恪遵。当年宣宗为了让长子得到嫡出的名分,不惜废后;而英宗皇后无子,英宗却依然想要给钱氏的兄弟封侯,而当时生育太子的周贵妃的娘家,却是在宪宗即位后才封的爵位。
陈氏在这样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样的大事上毫不在乎,却在和李淑人争风吃醋的小事上记得历历在目难以释怀,果然如裕王所说,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
李彩凤终于明白了裕王说好的原因。
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个好事。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故,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高岸能变成深谷,深谷能变成土山,社稷不属于一家,君可以为臣,臣也可以变成君,所以——只有礼器和名分,不能给别人!
陈氏能容妾室的父亲在府中吃宴席,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大义名分在别人眼中已经消失殆尽了,如果她能明白并且向裕王据理力争的话,就是裕王也会让步的。
陈氏不懂得占着正统的名分多么难得,然而李彩凤懂。她的儿子就是能给她天下大义的最好理由,李彩凤牢牢地记着这一点,在将来任何危殆的改革中,她都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