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陶人转钧(1 / 1)
裕王府中,所有的严寒都因嘉靖帝的一句话而消融了。
他对裕王说:“我给孩子取了个大名,你这个当爹的也看看,看看行不行。”
按大明会典里记述的,诸宗室王府生子八岁方可命名——就是说皇孙们八岁才可以有自己的名字,然而这里面不包括太子的长子。
太子的长子,太孙也,也就是第三代的继承人,自然和其他小皇子不一样,所以皇家一般会优先选取二十个字,付宗人府,待选好名字后载入玉牒,自然不用等到八岁再上报。
如今裕王府李孺人所出的这个小皇孙,居然得到了皇爷的赐名,在他还不到百日的时候!不论裕王府中各色人等和随侍的太监宫人是怎样的心思百转,他们都很清楚一个事实了,那就是:据闻裕王妃陈氏无宠,如果这个孩子平安长大了,那就是妥妥的继承裕王王位的人;而裕王又是要继承皇爷皇位的人——这个等式,所有人都会计算。
造化,真是造化了。黄锦在一旁暗自咋舌道,看来皇爷对这个梦是深信不疑了。他不由得觑着空隙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嘉靖帝臂弯里的小肉团,然而不论他怎么看,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只是看着小皇孙和皇爷亲近,他感叹到底是血脉至亲,骨子里就能嗅到气味。
本朝皇室子孙的取名是有定数的、是有章程规律可循的。
洪武中,太*祖以子孙蕃众,命名虑有重复,乃于东宫、亲王世系,各拟二十字,字为一世。子孙初生,宗人府依世次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据,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者,以火、土、金、水、木为序,惟靖江王不拘。
就是说,朱元璋采用了辈分命名法,规定了他的二十六个儿子的世系。如当时懿文太子的那一支,就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所以懿文太子的儿子朱允炆就是遵从了“允”字的命名。
对于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一系,朱元璋给的是“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所以从仁宗开始,朱棣的这一脉名字都是:朱高炽(高)、朱瞻基(瞻)、朱祁镇(祁)、朱见深(见)、朱佑樘(佑)……
嘉靖帝的名字叫朱厚熜,遵从的是“厚”字,那么他的儿子朱载垕就是“载”字辈的,所以裕王的儿子,就该是“翊”字辈的。
前面两个字知道了,名字的第三个字其实也是可以推敲出来一二的。
因为皇子的命名是按照五行相生的规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果排序起来便是:“木火土金水”,按主线路下来便是:朱棣(木)、朱高炽(火)、朱瞻基(土)、朱祁镇(金)、朱见深(水)。后来朱见深儿子朱佑樘又是木字旁,便开始循环。
既然裕王朱载垕是“土”字偏旁,那么按土生金的道理,他的儿子就该是金字偏旁,所以三十八年嘉靖帝大发慈悲追封的那位裕王府嫡长子,就叫朱翊釴。
那么总结起来,这个孩子的命名就是朱翊×,这第三个字是为金字偏旁。
裕王从黄锦手上接过了一个小玉牌,洁白的玉面上并没有复杂的云纹装饰,只是刻着三个大字——朱翊钧。
“朱翊钧——”裕王轻声念道,然后率先跪拜下去:“谢父皇赐名。”
陈氏和李彩凤也跪了下去,李彩凤跪下去的时候真的是用膝盖硬生生砸到地面上的。
她很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当场叫出声来,她听到了什么?她听到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个粉团儿,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朱翊钧!
朱翊钧是谁,她这个学过历史的人心里一阵恍惚——明神宗、万历皇帝,那个三四十年不上朝的倦怠皇帝,居然是她生出来的?
李彩凤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反思自己的身份,而是忿忿然想要对着寿哥儿的屁股狠狠揍一顿:就是你引导了中国历史的岔路,虽然根子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埋下,然而先斗倒张居正,再斗争国本、妖书、梃击,加上三大役,几十年不上朝,朝廷官员十室九空,晚明同*性*恋风气盛行,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
“明亡,实亡于万历”——李彩凤不眨眼地盯着大喇喇躺在嘉靖帝怀里的这个婴孩,这个挥霍了皇明最后一点辉煌的人,你不是个昏君,但也不是个称职的君王。
必须进行再教育,李彩凤想也没想就给未来的万历皇帝规划好了道路——我不知道历史上的李彩凤是怎么教育你的,但是显然她的教育是不合格的。在我的手上,如果你还是走了先前的老路,那就让我完成历史上那次半途而废的废帝吧,你还有一个弟弟,他或许能比你做的好。
李彩凤从没有这么清醒、这么决绝过。
如果我对你姑息,将来的代价就是数以百万汉人的血和泪,是中华三百年的屈辱困顿,是后世每一个中国人合上史书都要发出的喟叹。
“朱翊钧,钧,”嘉靖帝看向裕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裕王心中其实是很明白“钧”字的另一个含义的,然而这时候他只能装傻道:“董仲舒《贤良策》曰: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
“师古曰:陶家谓转者为钧,盖取周回调钧耳。言圣王制驭天下,亦犹陶人转钧也。”嘉靖帝干脆自己说了出来:“其为义大矣,尔其念之哉!”
圣王制驭天下,亦犹陶人转钧也!
制作陶器除了摞泥、拉坯、印坯、捺水之外,还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过程——拉动转轮。为什么这道环节可以和圣王统治天下相比呢?
因为在拉动转轮制作陶具的时候,要注意和泥胚压模的匹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要有一个适宜、匀速的过程,周周全全的,还需要制陶人拥有一定的决心、经验和眼光。
意思很深刻,你要记住它,这是嘉靖帝对裕王和寿哥儿说的。
“有父皇的赐名,这孩子将来一定顺顺康康的。”裕王道。
嘉靖帝很明显是老了,他勉力抱着寿哥儿的手不一会儿就酸痛起来,旁边的黄锦急忙道:“让老奴抱着小皇孙吧。”
嘉靖帝点头,又往寿哥儿的脸上亲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了黄锦。他循视一圈屋子里的人,然后问道:“是哪个,生了寿哥儿的?”
李彩凤一直关注着嘉靖帝,闻言便上前伏在地上行礼,她知道嘉靖帝不会认出自己的,当年在宫里嘉靖帝是隔着帘子审讯的,她又没有平视皇帝,时间过去这么久,嘉靖帝不会想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发配到倪衣局的罪人。
果然,嘉靖帝并没有在她身上投注太多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生了一个好孩子,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
“妾不敢,”李彩凤把满腔的思绪摁下,恭敬地回道:“诞育皇孙,是皇爷敬天爱民的功德,是王爷至纯至孝的福报,妾不敢希求赏赐。”
嘉靖帝本来没指望一个妾妇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没想到李彩凤的对答如此贴合心意,他想到梦里道衍大师说的,这孩子将来是太平天子,那么诞下此子的女人,也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将来地位也定然十分尊贵。
嘉靖帝笃信道教,也和小时候兴献王对他提起过的那个预言身世的道人有一点关系,他是深信天命的。
“好好好,”嘉靖帝龙颜大悦,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是个贤德的人。所谓爵以赏功、禄以酬能,你为我们朱家生了个好孩子,朕就恩封你的娘家吧。”
“妾的娘家都是微末小民,”李彩凤有点不知所措了:“父亲兄弟都是泥瓦匠。”
“那就封你父亲为伯爵吧,”本朝后妃娘家都平平,嘉靖帝不以为意道:“武清伯,就这么定了。”
李彩凤脑袋有点昏沉沉地,她下意识地看向陈王妃,王妃的父亲都没有爵位呢,只有锦衣卫的虚职,自己的父亲却成了伯爵!
却见陈氏对她努嘴,她立马反应过来,拜谢道:“妾代父亲武清伯叩谢皇爷恩典。”
嘉靖帝微微笑了笑,裕王便走上前来,请他移步正堂,那里已经备好了宴席和歌舞。
嘉靖帝很给面子地在府中用了膳食,又逗留了许久直到看过了裕王预备好的歌舞才回宫去了。
晚上李彩凤侍候裕王的时候,果不然看到裕王有些沉默。她想起自己看到的裕王眼睛里的泪水,知道嘉靖帝这一趟让他感触很深。
她轻轻抚着裕王的脊背,并没有再说话了。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不是现在这样的,”裕王慢慢回忆道:“那个时候的父皇很慈爱。在出阁受讲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二哥、四弟站成一排,父皇问我们将来想要干什么,有什么志向。”
“二哥说要效法父皇,四弟说想当大将军,问到我的时候,我就说不知道,”裕王道:“那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我傻乎乎地光知道玩儿,跟着二哥学两个字,跟着四弟耍一趟拳——然后我看到父皇的脸色不对,我就道,‘愿依父母膝下,终日无违。’”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自己按规制是要在成年后获封亲王,然后去藩国的。然而父皇知道,”裕王道:“他把我搂在怀里的一刻,我觉得他很伤心。”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管我的学业了,”裕王道:“我学得再好,还是要有分离的一天。他想让我在他身边的时候,过得再快乐一点。”
“我们兄弟几个小的时候,他都抱过的。特别是大哥。”裕王道:“就算是长大一点了,他也常常把我们置在膝上。要不是二哥早逝,要不是陶天师说二龙不相见,我们血亲父子兄弟不会淡漠至此。”
李彩凤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学过一篇散文,叫背影。她当时不明白朱自清饱含的感情,然而现在却忽然字字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