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华灯火树(1 / 1)
十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李彩凤的孩子寿哥儿生下来整整三个月的时候,嘉靖帝的銮驾终于驾临了裕王府。
即便今天是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刺啦啦的北风呼啸着直往人衣领的空隙处钻,然而在裕王府门里门外迎接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敢抱怨,都肃穆而又焦虑地等待着。
王府所有的中门大开着,站在大门外,一直能看到敞开的六进十二道中门,陈王妃和李彩凤、江菡几个就站在第六道门内,并不用出府迎接。
第六道门刚好是前厅后院的分界线,就是人们俗称的“二门”,所谓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指这时候的女子们只能在自己的闺阁之地活动,不要说是出去了,就是从后院走到前厅都要有各种避讳。
李彩凤她们自然不能跟着裕王一样出府迎接,虽然从大内到裕王府已经净街清道了,然而还有仪銮卫的人和御林校尉,这些也算外男,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
“寿哥儿呢?”陈氏从王嬷嬷手里接过一个暖炉,问道。
“在暖房,”李彩凤回道:“我让奶嬷嬷抱着再睡一会儿,平常三更天他还在睡呢。等会皇爷的銮驾过来了,我打发人唤醒他。”
“皇爷来的时候,再给他把个尿,皇爷忌讳多,可不敢在御前失宜。”陈氏叮嘱道,她扫了一眼李彩凤的妆扮,又点头赞道:“这一身看起来庄重,你如今既然生了孩儿,还是最好舍了短袄,穿长袄大衫的好。”
李彩凤偏爱短袄,柜子里的衣服也大都是短袄长裙,殊不知短袄多是宫里的宫女或是民间未出阁的女儿穿着的——她既然已为人妇了,又生了孩子,再穿短袄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如今府里的针线人已经给她做了许多长袄大衫,其中也不乏款式新颖颜色亮丽的,李彩凤穿了几次,也觉得长袄比短袄虽然失之活泼,然而多了典雅庄重的意味,前后摆长,在冬天能更好地挡风保暖。
为了迎接嘉靖帝,她身上这身便是墨绿凤鸾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的竖领对襟长袄,下身是黛紫色的麒麟童子五彩岁寒三友的织金襴裙,原先她还担心自己压不住墨绿和黛紫这样端庄老成的颜色,然而禁不住胡嬷嬷的请求,她穿在身上才发现,其实墨绿还是很能衬出肤色的,特别是如今的李彩凤面色丰腴莹白,穿上之后居然很有一种自然流畅的感觉,一点不显老气。
几个人又聊了几句,就听江菡怯怯道:“淑人、淑人不用拜见皇爷吗?”
陈王妃听她问起李侍妾,嘴里轻哼一声,很明显的轻忽和鄙薄的神色一览无余:“她病成那样,再不知好歹地凑到皇爷面前,是想把病气过给皇爷吗?”她忽然严厉地看向江菡,虽然这种严厉在李彩凤眼里更像一种娇嗔:“你也是侍奉殿下时间久了,也该知道些分寸,在皇爷面前可要长长心,别乱说了什么虚头巴脑的话来!”
江菡低下头去不敢说什么了,李彩凤知道,其实江菡只能见皇爷一面,还是跟随众人一起跪拜——要和皇爷说什么话那都是不可能的,她既不是正室又没有子嗣,除非皇爷问话,她是一句话也说不了的。
“是不是銮驾过来了,我好像听到奏乐声了,”陈氏屏息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天子出行的雅乐,钟鼓司居然如此生疏了,中间还漏掉了两个鼓点……”
李彩凤忍住扶额的冲动,每次觉得陈氏的智商上线的时候,下一秒就要破功——果然是喜欢调素琴阅金经的林黛玉似的女人啊,关注的对象永远跟别人不同。
王府门前自东而来了两队行在马上的金甲御林校尉,到达府门前的时候齐齐下马,负责街道两旁的警戒。不移时,前导的禁卫军和卤簿车驾就缓缓过来了——只见銮仪卫的人手持各种彩旗、扇、麾金节、华盖,还有旁边钟鼓司吹奏的宫调,浩浩荡荡踏着红毯而来。
待这些旌旗仪仗过去,数人之中簇拥着一柄九龙曲柄黄华盖,华盖下就是嘉靖帝的步辇。迎候许久的众人立马行大礼跪下,山呼海啸万岁。
“起。”嘉靖帝的威严的声音在步辇中响起,车驾缓缓停下,黄锦公公搬过来一个绣金脚踏,小心搀扶着嘉靖帝从车上走下来。
裕王圆胖的身体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当嘉靖帝的目光移向他的时候,他也同一时间站了起来,走到嘉靖帝身侧,再次行了大礼,匍匐到地上哽咽道:“儿子久不见父皇慈颜,旦旦悬望,心中思慕,不尽依迟……”
嘉靖帝的眼睛里还是有了一点罕见的温和,他看着这个忽视了很多年的孩子,觉得自己应是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然而最后还是淡淡道:“起来吧。”
裕王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嘉靖帝脸上横生的老年斑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哽咽终于真切了一点儿。
朱载垕是个渴望爱的孩子,然而很多年了,他获得的从来都是漠然。尽管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心里却依旧期盼着来自这个人的一声肯定。
什么时候,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父亲也老成了这副模样?朱载垕第一次模糊地想起——在当年庄敬太子的哀仪上,这个人对自己说的:“你以后无事不要进宫,不要来见我——”
然后一道长长的帘子就隔开了十一年。
朱载垕忽然就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来。
他急忙擦去了,把头低得低低的,跟着走进了朱红的院墙里。
嘉靖帝的腰板虽然仍旧挺得笔直,然而步伐一迈开,就显出了老人应有的步履蹒跚。而身上靛蓝的长袍,已然遮不住他的瘦矍——甚至在走了几步之后,又因为难耐寒冷而示意旁边的黄锦给她披上了大氅。
道士们不是说皇爷已经是寒暑不侵的半仙之体了吗?
裕王在身后看得涩然,他倒宁愿看到那个服药过后红光满面神气健旺的人,即使那是李时珍嘴巴里的□□——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老迈。
嘉靖帝走到了中庭,还是眼尖的黄锦率先看到了挂满雾凇的树木——他不由得惊喜道:“陛下,快看啊,是雾凇啊。”
“是雾凇啊——”嘉靖帝模糊地重复了一遍,他揉了揉眼睛才道:“是雾凇啊,挂上红绸,好看!好看!”
四更天的冬天,本该是黑漆漆的夜晚却被府里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点亮了,然而这大红的灯笼散发的红蔼蔼的雾气又映射在了透明一片的雾凇上,和红绸一起,把这透明度非常高的六棱形水晶似的雾凇照得如同天上的白玉京一样。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嘉靖帝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来:“当为君子而寿,兴子孙之万年——好啊!”
黄锦在一旁轻声对裕王道:“陛下想看看小皇孙。”
裕王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翻涌而来的喟叹,道:“父皇,那孩子小名就叫寿哥儿。”他上前轻轻挽住了嘉靖帝的另一只胳膊,道:“就在后院的暖房里呢,孩儿带您过去。”
嘉靖帝没有再说什么了,他由着裕王搀扶着他,缓缓地走向了后院——短短的一段路,忽然就寂静地像山风拂过空谷的静谧,然而不一样的是,在这场东风之后,山花终于小心翼翼地生长了出来。
早已等候许久的后院女眷们听到唱喏,急忙分跪两边,行了大礼。嘉靖帝没有理会她们,黄锦便道:“陛下叫起——”
不知为什么,陈氏在嘉靖帝眼跟前还算是有些脸面的,至少嘉靖帝看她近前行万福礼的时候,是和颜悦色的。
“唔,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嘉靖帝喘匀了气吩咐道。
陈氏从乳嬷嬷手中接过孩子,看到寿哥儿刚好睡醒的样子,心下一松——她只要不念经就会去李彩凤的屋子里看看小孩,知道这孩子在刚睡醒的时候最憨然、最可人疼,也就放心地把孩子抱到了嘉靖帝跟前。
陈氏半跪在地上,嘉靖帝略略一俯身,只见一个大红襁褓里一张小小的脸儿,圆嘟嘟的,一个眼睛半闭着一个睁着,看见他的时候又忽闪忽闪地把半闭着的眼睛努力睁开了,明亮的眸子里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而他小小的嘴巴里上下蠕动着,不知道是想吮*奶了还是有话要说,最后终于哼哧了一下,发出了“呀——”的声音来。
嘉靖帝被他叫地一愣,然而寿哥儿好像认准了这个音节似的,又连续叫唤了好几次。嘉靖帝越听,越觉着这孩子好像是在唤“爷——”,这种莫名的认知让他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来,让爷抱抱。”嘉靖帝对着孩子伸出了双臂。一旁的黄锦本来看到陈王妃跪地吃力,想要把孩子抱过来——然而这时候嘉靖帝居然要亲自抱孩子,让他不由得迟疑起来。
陈王妃却毫无所觉,她并没有感到黄锦的的迟疑,也没有感觉到身边莫名的气氛——她很高兴地把孩子交到了嘉靖帝手上,甚至还指着孩子的鼻子说:“父皇,寿哥儿长得有福气呢。您看这鼻子,跟您像呢——”
小小的人儿,小小的五官,哪里就能看出相像来呢?然而嘉靖帝却端详了许久,赞同道:“是类我。”
裕王和李彩凤心里忽上忽下的,然而寿哥儿却不认生,反倒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居然喷出了一嘴巴泡泡来,把近前端详的嘉靖帝的胡子打湿了。
李彩凤看到寿哥儿露出的无齿的笑容来,看到嘉靖帝不以为意推开了想要抱孩子的黄锦——这是她眼见到的一个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帝王,露出的罕见的和蔼慈祥。
然而最令她惊讶的不是嘉靖帝的神情,而是他抱孩子的姿势——将孩子的头放在左臂弯里,左腕和左手护背和腰部,右小臂从寿哥儿身上伸过护着他的腿部,右手托着孩子的腰部。这种熟稔,倒像是很有经验、抱惯了似的,和奶嬷嬷的姿势如出一辙。
嘉靖帝最小的孩子是二十年出生的嘉善公主,距今已有二十二年了,在这期间嘉靖帝没有子嗣诞生,为什么他的动作并无一丝生疏?
她疑惑地看向裕王,然而却在裕王的眼角边,看到一滴凝结成型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