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有匪君子(1 / 1)
嘉靖四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古老的北京城刚刚下过去一场初雪,裕王府庭院里那粘满霜雪的柳树也披银带甲,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特别光亮耀眼。
这树上一串串倒垂着的冰条,不是自然形成的景观,而是李彩凤吩咐下人,用一盆盆水泼了半个晚上才整治出来的奇观。
寒冷天,雾滴碰到在零度以下的树枝等物时,再次凝成白色松散的冰晶,这种景象有一个唯美的名字“雾淞”。中国是世界上记载雾凇最早的国家,早在《春秋》上就有关于“树稼”的记载,而南北朝时代的吕忱所编的《字林》里,其解释为:“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
雾凇的形成条件并不苛刻,是北方冬季经常可以见到的一种类似霜降的自然现象,在南方高山湖泊处也很常见,只要雾中有过冷水滴就可形成。
以往的北京城年前年后都能看见那么几次雾凇,树结银花雾凇沆砀的时候,也是文人雅士吟咏宴客的好时候。想想房子里生着火炉,架起几个暖锅子来,窗外就是银装素裹的美景,正待诗人妙笔点醒。
然而今年的北京城虽然入冬早,初雪却降得晚。
十一月二十二日午间忽然下了一场大雪,正在闭关的嘉靖帝忽然心诚有感地从万寿宫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双薄薄的丝履,徒步从西苑走到了皇极殿里,跪拜过先祖之后,他对躬身等候在殿外的黄锦说:“朕神游太虚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缁衣秃头的人。他对朕说:‘麟之角,基贤继盛,共赏太平。’”
饶是黄锦再稳重,也被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锦跟随嘉靖帝从穷乡僻壤的安陆走到京里来,他从一个目不识丁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司礼监的掌印,其中辛苦自不必说。这么多年来,黄锦不仅精通四书五经,兴致上来甚至能去内书堂给一帮小太监上课;还通晓典籍故事,特别是道藏中嘉靖帝感兴趣的神仙传说,他都能烂熟于心。
所以刚开始黄锦还以为这是哪里的典故,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乱七八糟的神仙典籍,而是正儿八经的先贤故事!
麟之角,基贤继盛,共赏太平。
麟之角,出自《国风·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麒麟是有蹄不踏,有额不抵,有角不触的仁兽,整首诗是赞美文王的子孙仁厚有德,所以日后民间多以“麒麟儿”、“麟儿”、“麟子”等为美称赞扬别人家的子孙。
《春秋感应符》更发挥“一角”之义曰:“麟一角,明海内共一主也。”
海内共一主?
如果和后面一句来看确实是这样了——继承先辈的贤德,开扬先祖的盛举,让天下人共享太平。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黄锦一咂摸,‘共赏太平’更是出自秦王破阵乐,这是将士们为唐太宗李世民平定天下而唱的赞歌。
不得了了!这就是说嘉靖帝有一个好儿孙,将会是开创盛世的太平天子!
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谁敢在嘉靖帝面前公然称赞皇子皇孙?
要知道,嘉靖帝是个出了名的古怪人,他对自己的子孙态度漠然,十几年不见仅剩的两个儿子,也从来没有关怀问候过一声。而三十四年,裕王的嫡长子、嘉靖的嫡长孙出生之时,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让所有人都再不敢提一提立太子的事情——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礼部请告郊庙,诏告天下,当时的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说:“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本来是合情合理的一句话,却让嘉靖帝发了雷霆之怒,他大怒道:“可斩!渠先子而后朕。”
嘉靖帝认为闵如霖颠倒了父子君臣的先后关系——说这孩子先是他裕王的儿子,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其心可诛。
一句话罢了,你要找借口哪里挑不出刺来?
所以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对嘉靖帝不立太子薄待儿子的做法有什么二话了。
然而今天,黄锦却从嘉靖帝的嘴里听到了一个人居然把这种别人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的话说了出来,尽管是在梦里,黄锦依然佩服得不得了。
还是神仙地位高、本事大啊,就敢说咱们凡人不敢说的话。
于是黄锦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奴敢问陛下,这位缁衣秃头的人,是何方神圣?”
嘉靖帝也不说话,把目光投向了大殿里成祖皇帝的画像上。
黄锦顺着一看,成祖爷?
缁衣、秃头——哎呀,难道是那位?
缁衣,黑衣也;秃头,就是和尚啊。辅助成祖爷定鼎天下的,就是那位人称“黑衣宰相”的道衍大师姚广孝!
我的乖乖!黄锦暗地里咽下一口唾沫,这爷爷都出来显灵了?
“道衍大师行通神明,功存社稷,”嘉靖帝看着飘扬的大雪,缓缓微笑起来:“他说我的子孙将兴,那就必然要兴了。”
黄锦把腰躬地更低了,裕王新得一子,而景王却得了一女——嘉靖帝这话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这一场雪后,西苑忽然传下旨意来。一则是嘉靖帝下令恢复庆寿寺名号,重修这座在嘉靖十四年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仅存两座砖塔的佛寺,并将姚广孝的灵位从大兴隆寺移到了这里,与此同时,他在太庙的成祖灵位前,再次为姚广孝留出了他应有的位置。
二则是嘉靖帝忽然遣使去了裕王府,说是想到府中看看新出生的小皇孙。
哪里敢让皇帝说个“想”字?裕王府马上就动作起来,府中张灯结彩,管家陈宏亲自带人从内官监领来了一批宴饮器具,又采买置办了许多新鲜食材,还劳动了几个馆里的大厨供奉在府里。最后还仔细挑选了几个京里有名的戏班子,南腔北调的什么都有,精心制作了一个戏折子,就看嘉靖帝有兴致听哪个。
王嬷嬷和陈氏也没闲着,王嬷嬷把宫里培训新入宫小宫女的那套都用到了府里人身上,把见到皇帝该怎么行礼、怎么唱喏,如何进、如何退这几套仪注给每个人都教地清清楚楚。
陈氏无意之中倒是帮了个大忙,她在佛堂里待得久了,一听到嘉靖帝要驾临府中,顿时有点惶恐:“皇爷是信道的,我却是个信佛的,要是皇爷看到我这里的小佛堂,岂不是要生气?赶紧想法子移出去,或者弄些三清的什么神像供奉在这里。”
裕王听她说得没错,便让陈宏把小佛堂暂时封闭起来,然后从大高玄殿请了一些道士,也一同供奉在府中。
至于之前提到了雾凇,是李彩凤想出来的主意——她想人为地造出一些景观来,那一场大雪之后并没有形成雾凇,但是用她的方法,却让满庭院的树木都条条晴雪、飞琼千万缕,上面挂上红绸布,更是有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难得景象。
李彩凤站在窗子前,看到外面亮澄澄一片的光景,心中却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嘉靖帝心血来潮地要看自己的儿子,寒冬腊月不好抱进宫去,竟然劳动皇帝亲自驾临王府——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要知道,嘉靖帝从没有这样关注过第三代皇孙的长成,当年裕王的嫡长子降世,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待遇——那么自己这个身份明显低于前世子的儿子,又凭什么会得到嘉靖帝的另眼相待呢?
“孺人,窗户开着冷呢,”白茅捏着烛台走上来:“您当心别着凉。”
李彩凤用温热的手心摩擦了一下脸蛋,“无妨,我就是看看外面的雾凇。”说着,她倒也依言合上了窗户,对白茅道:“寿哥儿睡了么?没睡的话抱过来让我看一看。”
李彩凤的月子做得很好,李时珍的方子甚至一举除去了她体内的寒气,这也是当年她在李家冬日里浸泡凉水沾染上的,却在坐月子的时候医治好了。加上经验老道专门伺候她的乳嬷嬷,变着花样汤汤水水地滋补着,李彩凤一个月子坐下来倒是丰腴了不少,身体的曲线也很明显了,面容更加润泽明亮。更让她惊喜的是,一头黑黄的头发也有了渐渐浓密渐渐乌黑的趋势,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梳上几款以前一直不敢梳的“桃尖顶髻”、“鹅胆心髻”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孩子很好带,他既不随意哭闹也没有夜啼的症状,甚至好似知道母亲的奶水不足,也不贪恋地硬要咂吮出什么来,乖乖地就接收了乳母的哺喂。
李彩凤毕竟是个刚满二十岁的人,早年营养不足发育也跟不上,后来在宫里府里呆了几年才渐渐好转,但是毕竟年纪不大,奶&水就不够孩子喝。即使李彩凤也喝了不少鲫鱼汤催*奶,但是下*奶的情况还是不怎么乐观——李彩凤也不是固执的人,她在观察了乳嬷嬷的可信度后,也就接受了两个乳嬷嬷代替自己哺乳的办法。
孩子省心,不像前世她亲眼见过的几个婴儿,晚上必要哭闹不休,害得产妇作息不规律,特别是有些产妇,总是喜欢抱孩子,刚生完孩子身体各处其实就像是松散的架子一样,不能长时间蜷曲胳膊手肘,喜欢自己抱孩子的妈妈们总是会留下一点关节上的后遗症来。
帘子被掀开,却是裕王抱着三个月大的寿哥儿走了进来,他把孩子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襁褓,让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
李彩凤看着寿哥儿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走过来逗弄他。寿哥儿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李彩凤只微微一哄,他就冲李彩凤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你摸摸他的脚后跟,”裕王在旁边忽然笑道:“摸摸看。”
李彩凤不知道裕王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寿哥儿□□在外的脚踝——却见寿哥儿忽然哼哧哼哧地小声叫嚷起来,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车一样,上下颤巍巍地摇摆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果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寿哥儿的反应就特别敏锐起来,李彩凤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亲。
“好玩吧,我早就发现了,”裕王也伸出两根指头逗弄着:“他喜欢这样。”
李彩凤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能再好的父亲了。
白天孩子哭闹的时候,他总是会从前院赶过来,哪怕耽误了师傅们的课程;晚上很晚回来的时候,又不让后院举烛照明,也不让院子里的人出来迎接,就是怕惊扰了孩子睡觉。
他甚至还学会了给孩子洗澡,还能作出各种响声逗乐。
而如今他甚至比自己还早地发现了孩子的敏感之处,李彩凤看着裕王鼻尖上沁出的点点汗珠,在柔和的烛光里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她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裕王,如今她只觉着他的面部有一种切切的濯然,不是硬汉,也不像文弱公子,他周身沉淀下来的历久而新的温和,却是日销月铄也不能让人忘怀的。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