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言之凿凿(1 / 1)
然而李彩凤托陆绎费尽辛苦打听到的山沟沟里采药的李时珍虽然来了,却和裕王脾性不和——据裕王说这个田舍翁实在是大逆不道,说的话已经不是中不中听的问题了,而是该不该杀的问题。
情况是这样的。
当裕王好意问道:“先生医术高明,为何不在太医院供职,倒是学起七老八十的老大人们致仕?”
李时珍硬邦邦地回答:“我欲救人,而此人生在水火之中不自知,视医者如仇雠也!我还留在太医院干什么?”
裕王很惊讶,急忙问道:“是谁?”
李时珍一张嘴就把裕王吓了个仰倒:“殿下的君父,当今的圣明天子!”
“陛下修玄四十年,听信道士之言,将雄黄水银这等大毒之物进用了不知几许,还甘之如饴——殊不知丹毒早已浸润五脏,如果继续服用下去,这毒就会入了骨髓膏肓,到时候别说是金丹,就是仙丹也治不了了!”
李时珍看了一眼裕王涨成红色的脸面,哼一声又道:“太医院只要学过几年医术的人都知道,但是谁敢说呢?我人微言轻,又不能学执事言官们金銮殿上劝谏一回,看不下去,只好卷铺盖走人了!”
“我给老百姓治病,一句顶十句,说什么都听话。给皇帝瞧病,恐怕是十句也顶不了道士的一句!”李时珍哈哈笑道:“三十五年我在太医院任职,看到了太医们给皇帝的药方——糊弄鬼呢!我看出其中的蹊跷,找上级申诉反被训斥,还被同僚排挤,我为什么要受这闲气?不如归去!”
“父皇修玄,做臣下的哪个像你这般置喙?”裕王搜肠刮肚道:“更何况父皇已经御极四十一年,是本朝享国最久的帝王——”
“要是屏退道士,他能活得更久,”李时珍呵呵道:“如我所料不错,如今陛下的身体上已经遍布红斑了吧?”
裕王没有说话,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嘉靖帝却在道士的糊弄下,认为这是长寿的征兆。
“明明是生病,却不认为自己是在生病,”李时珍道:“讳医忌疾的可不仅仅是皇帝,还有你啊——裕王殿下。”
“你说什么?”裕王像被烫了屁股一样,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
“你本来就体质孱弱,还一味地沉溺女色,早就肾水稀薄,精关不固,”李时珍连个眼神都欠奉:“你找来的太医都是庸医,给你开的方子一味地温补,而你又根本收不住房事——所以补了又泄,泄/了又补,把那一点点微薄的精元都要折腾没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那些好不容易生下来,却又养不活的孩子们,都是被你害死的吗?”
裕王的脸色一下子涨成了猪肝一般,胸口上上下下起伏,像个充起来的皮球一般,张着嘴只能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说实话,你的病有一半也是被医生治坏的。”李时珍一撇嘴:“他们知道你吃药不是为了调养身体,而是为了能旦旦而伐夜夜不虚——他们可奸猾着呢,给你开的药里面好几味大补壮阳的东西,吃的你红光满面,房事也很自得——你还自以为这药对症了呢,其实耗的是自己的血气罢了。”
“你说我危言耸听也行,不相信我的话也行。”李时珍漫不经心道:“你就按先前太医给你开的方子继续吃下去吧,五年之后要是还能金/枪不倒,我李时珍也就不再行医救人了。”
裕王终于拍着桌子骂道:“放肆,放肆!果然是伧父,夏虫不可以语冰!”
李时珍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叹息起来:“我李东璧这半辈子,见过最穷的农民,也看过最富的天子;到过寒酸的茅舍,也走过一回王府高堂,人世间的富贵我眼见过,而人世间的疾苦,我也知道。”
“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李时珍哈哈笑道:“那就是,我李东璧宁愿给乡间瓦舍的下里巴人看病,也不愿给你们这些贵人诊脉。懊丧,真叫人懊丧!”
所以裕王是被这位粗鄙放旷的李时珍给气得狠了,他问李彩凤:“你怎么推荐了这么一个粗人给我瞧病?病还没治呢,我先得被他气死。”
“您没听过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李彩凤是领教过李时珍的臭脾气的,呵呵笑道:“有才能的人嘛,都有那么一点脾气,何足为怪?”
“他说的那什么丹毒,危言耸听啊,”裕王叹气道:“就算是那帮道士有不妥,但是父皇是深信不疑的,而且就是用了邵天师和陶天师的丹药,才有了我们兄弟。这李时珍看不见好处,满嘴嚷嚷着坏处,要是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是自招祸根吗?”
“丹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李彩凤记得这位隆庆皇帝执政后期也沉溺于丹药中,急忙给他灌耳朵道:“什么得证金丹,秦皇汉武没有不死的,也从没听说过从上古时期活到现在的人。当今陛下修玄,已经弄得国事稠溏,外头没有不骂这帮道士的。李时珍说的都是大实话,除了道士不爱听,我看也没人跟他计较。”
裕王一会想到吃丹药的太宗皇帝,虽然长寿但是性格燥怒;一会又想到武宗皇帝不吃丹药,但是没有子嗣而且年轻轻就死了——他心中也是犹疑不定,半晌才道:“丹药的事先放一边,这李时珍还说我的病是让太医们给瞧坏了。你说这人怎么什么都敢说出口啊?一点顾忌也没有,我看他是说瞎话的行家。”
“我听说,医者最难医的不是痼疾难症,而是被医坏了的病症。”李时珍在太医院听讲的时候,老太医们曾经说起过,她现在还能记着:“好比一辆马车,偏离了原来的道路,医者可以把马车拉回原来的轨迹。但是一个庸医治错了,就相当于把马腿打断了,再让人去治,他也很难把马腿接好。”
裕王抓了抓头发,道:“看你的样子,倒是很信任这个李时珍。他虽然在楚地有点名声,但是论经验论阅历,怎能比得上太医院的老大人们?”
“太医院的老大人们,”李彩凤笑道:“你请了不少,我看那方子开的都差不多,但是效果却没几分。”
她看向裕王,征询道:“我想请他给我瞧瞧,他毕竟也是当过太医的,不忌讳吧?”
裕王这关好过,但是李时珍却三请五请才勉强来了。
当看到李彩凤的时候,那张不乐意的脸上才露出来惊愕的表情来:“你不是、你不是那谁吗?不是宫里的太……”
李彩凤呵呵笑起来,截住他的话头道:“年少荒唐,先生见笑了。”
李时珍本来在家乡兴办了一个医馆,以自己的字——东璧为堂号,创立了东璧堂。行医救人开馆授徒,正百业待兴呢,却被陆绎派去的锦衣卫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地“绑票”到京里来,要不是陆绎给医馆捐了五千两银子说是这一次看病的报酬,他真的能跟锦衣卫顶起来。
“在东璧先生手上难沾上便宜啊,当年也是,如今也是。”李彩凤想起了自己和冯宝向李时珍讨要灵芝酒的情景,不由道:“先生的大作写得如何了?”
“我开篇点题明义,不想用那《神农本草经》所分的上、中、下三品分类法,我把药物分为水、火、土、金石、草、谷、莱、果、木、器服、虫、鳞、介、禽、兽、人共16部,包括60类。”李时珍一提起未完成的《本草纲目》就激动地不能自已,口沫横飞道:“我参考了800多部书籍,把其中不能详细解释的奇方异草和用药方法不全、不适的药剂全都挑了出来,我准备在两三年后,也就是医馆的徒弟们能挑大梁的时候,就外出考察,把这些不确定的东西一一寻到,一一验证记录下来,好叫后人明明白白的,不会因为不识草药而误伤人命。”
李彩凤的心里就像一团棉花被弹拨来去似的,柔软地一塌糊涂。
好半晌,她才道:“先生仁心,又立下这么大的宏愿,效仿神农氏尝遍百草,将来史书工笔,定不会遗忘先生高德。”
李时珍先是摇头道:“我哪里能和神农氏相比?我又如何能青史有名?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写成本草纲目,若能入药典,能颁行天下,真是死无所憾了。”
李彩凤心里清楚这本未完成的本草纲目的巨大价值,李时珍的心愿不仅全部达成,他本人更是随书一起永垂不朽。
人们不会记得那一年与唐寅一起进京赶考的状元榜眼是谁,但是提起那一年的科考,谁也不会忘记唐伯虎。同样的,人们也不知道李时珍曾经呆过的太医院里多少位医术精妙的太医姓甚名谁,但是提起嘉靖年间的太医,谁也不会漏掉一个李时珍。
“然而还有一个地方,颇有犹疑。”李时珍忽然狡黠地挑眉道:“此书最后一部,即为人部——里面的东西,我只恐写出来,不容于世,要打入邪魔外道之中。”
李彩凤预感到李时珍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准备写什么?”
“人的身体发肤,五脏六腑,亦可入药!”李时珍铿锵有力道:“心肝脾胃肾,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也是能治病的良药!”
“哗啦”一声,端正茶走过来的白茅把茶杯打碎了,她碰巧听到李时珍这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尖叫起来。
就连胡嬷嬷也脸色发白,往后退了几步,不停地向门外望去,看样子好像是要喊人。
李彩凤的瞳孔缩了一下,她制止了胡嬷嬷,继续问道:“我听说,人/乳、人尿是药材,但是没听说过脏腑也可以入药的。再说,先生又怎么去研究呢?”
“牛黄狗宝是天地奇药,那人呢?”李时珍不慌不忙道:“我又不是要拿活人研究,我只是想找一些尸体来研究。”
李彩凤记得在尚食局的时候,刘司药曾对她讲述过,在宋代之前的朝代里,医学界的内科、外科是并存的,就是说华佗开颅手术,和一些医生曾经采用过的截肢手术,是不被诟病的。
然而到了儒学高度发展的宋代,理学大夫们就开始叫嚣,说在人体上动刀是不道德的行为,违反了儒家的仁爱之道,并把医生们正常的手术贬低为最下等的、为畜/生治病一流去,所以大大阻碍了外科手术的发展。
所以一听到李时珍要在人体上动刀,还要研究尸体,胡嬷嬷和白茅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但是李彩凤却激动地浑身发抖。
医学之光啊,李时珍,居然走在了世界的尖端!
其实仔细想来,华夏的医学早就走在了世界的尖端,两千年前华佗动起刀来毫不费劲,现在李时珍要动刀子,居然成了邪魔外道了!
不过李彩凤想到,这些东西一旦编写入本草纲目,自然要被禁的,就是付梓,恐怕也要招致物议沸腾,这可怎么办呢?
“我编写的人部,就不外传了,交于我的内门弟子阅览吧。”李时珍并不傻,也知道厉害:“希望有一天能大白于天下,而天下人,都能善加利用,不要视此为邪魔外道,也不要被邪魔外道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