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百足之虫（1 / 1）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李彩凤问道。

“严世藩发配海南，没想到中途返回了江西老家，威风依旧，乡人、乡官敬之如神，州官、府官都不敢得罪他。”裕王长叹一口气：“严嵩虽然罢官，不过‘致仕’而已，父皇不让徐阶动严党的人，所以严党并未伤筋动骨。”

严嵩虽然被勒令致仕，但是严党骨干仍然盘踞在徐阶的头上阴魂不散。更让人猜不透的是，嘉靖帝更是表现出了对严嵩的留恋和称赏。

嘉靖帝派人去江西慰问严嵩，还赐给他炼制好的丹药，就和以前严嵩侍奉在西苑一样；甚至当着徐阶的面说严嵩敬心辅弼，治国有功。

“严嵩毕竟伺候父皇二十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裕王揉着太阳穴，缓缓道：“这次严嵩致仕的事情，是朝野义士共同推动的结果，父皇固然也有让严嵩退下来的想法，但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这样就不对，父皇就会觉得他被操纵了。”

“我听说，严党的力量很大，”李彩凤斟酌道：“当初三法司审核严世藩贪污案的时候，最后定下的金额竟然是八百两——严世藩当工部侍郎那么多年，不知贪污了多少银子，不知收受了多少贿赂，而最后查实的居然是八百两银子！”

“对。”裕王言简意赅道：“朝中都是他们家的人，这也是他严世藩敢私自逃跑回家的原因。”

“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彩凤想来想去，觉得头都要大了。

“今天高师傅回来跟我说，父皇下了一道旨意，非常严厉，”裕王道：“说今后有人再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不赦！”

李彩凤倒吸一口冷气，所以说，嘉靖帝是后悔了吗？

“如今邹应龙虽被提升为通政司参议，但是听了父皇这句话之后，竟然吓得不敢去赴任，惶惶不可终日啊，”裕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还有看到严嵩致仕便以为严党要倒的御史言官们，本来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想要上疏弹劾，如今也都偃旗息鼓了。”

“这可要遭。”李彩凤道：“如果此时严党再抓紧洗清严世藩的罪名，那么严氏父子还真有可能卷土重来呢。”

八百两银子，算个什么贪污罪呢？

“徐阶已经升任首辅了，不当首辅是不知道权力的滋味的，”李彩凤道：“他甘愿把这把还没有坐热屁股的椅子，再让出去吗？”

裕王看着她，忽然哈哈笑道：“如今看上去，他徐阶好像还十分感念严嵩的恩德呢。”

徐阶并没有急着反攻严党，反而还经常写信问候在南昌的严嵩，问候他身体精神是否还好，恭祝他健康长寿多活几年。他明知严世蕃擅自从雷州逃回江西，居然也不闻不问，就当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阶成为首辅之后，他的儿子徐璠问他：“父亲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严党下世，为何不找他们报仇呢？”

换来的是徐阶的破口大骂：“要是没有严大人，哪有我的今天！”

“严嵩致仕前，曾经请徐阶到府中来，让全府上下几百口人对着徐阶下拜，”裕王呵呵道：“请求徐阶照拂这些不孝儿孙，徐阶是满口答应啊。”

李彩凤忽然看向裕王，她忍不住微笑起来，裕王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因为他们都想起了一系列的事儿。

当年夏言得势，要参劾严嵩，严氏父子跪在夏言面前苦苦哀求，终于让夏言生出了恻隐之心，饶过了他们——结果反过来，严氏父子一口咬死了夏言。

当年陆炳的把柄被夏言抓了，陆炳也是磕头赔罪——结果，陆炳与严嵩联手坑死了夏言。

所以，严嵩你真的老了，竟然没有看出这么熟悉的一幕，又被你重演了一遍。或许你是想着麻/痹徐阶，就像麻/痹当初的夏言一样，然后静待翻盘的时机——

但是如今，徐阶怎么会重蹈他的老师夏言的覆辙呢？

“徐阶胸中自有城府，只是旁人也许就不是了。”李彩凤小心问道：“听说陛下依旧在追查那个在净室里放纸条的人——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查出来，”裕王好笑道：“那净室里平常都不许人去的，也没有人看到有谁进去过——没想到宦官也有如此忠义之人，可见严氏父子祸国殃民，连宦官都看不过眼了。”

看来不论是嘉靖帝还是裕王，都认为是宦官做的——李彩凤刚要长舒一口气，却听裕王道：“但是我听说，前几日有人向父皇进言，说把蓝道行从山东弄回来，好好审查一番，肯定脱不了关系。”

李彩凤这次真的是面如土色了。

怎么会把蓝道行弄回来？看来严党果然不可小觑，竟然知道从蓝道行身上下手，这回可有点棘手了。

李彩凤还想再追问蓝道行的事情，裕王也不清楚，所幸昏暗的灯光遮掩住了她的神色，并没有让裕王瞧出什么来。

她晚上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

第二天的时候，李彩凤就马上让胡嬷嬷和陆府的人联系，询问蓝道行是不是还在山东老家。

但是陆绎的回复让李彩凤陷入了难言的恐慌中。

严党已经派人去了山东，要缉捕蓝道行拷问。

虽然绕来绕去还是要交给锦衣卫审讯，但是严党是一定会坐镇的——到时候即使陆绎有心放他一马，却也不方便施展挪腾。

就在李彩凤考虑着武招弟的名牌还好不好使的时候，陆绎传消息说蓝道行虽然经过严刑拷打、百般折磨，但是依旧没有吐露一个字。

听说行刑的时候，他的十个指头全被掰折了——短短两年时间还不到，就经历过两次酷刑折磨的蓝道行，对爱情真的可谓执着了。

真的是爱情吗？

李彩凤的疑问，在后面遇到了一位故人的时候才有了答案。

然而此时裕王的后宅，却是愁云惨淡。

就是突然间，李淑人生的小皇女就夭折了，急性病，甚至都没有等到太医的到来。

先前是发热了一会儿，有时候哭闹不休，有时候又尖声叫起来——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被任何一个人重视起来，包括学过一点医术的李彩凤，都以为是小儿夜啼的表现。

等到两餐没吃的时候，乳嬷嬷才急了，告诉给李淑人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只会木木地睁着眼睛，口水一包包地流淌下来，卤门却凸地厉害。

李淑人急起来，也没顾夜深了，立刻派人去请太医——然而太医院值班的几位儿科太医正好被一位镇国中尉请走了，他家的孩子也是生了疾病。

裕王府的人急忙去追，将将在半道上截住了太医们，四名太医便分作两拨，然而漏液奔到王府的时候，小皇女已经去了。

李彩凤去看了一眼，孩子面色白如金纸，小小的身体蜷缩到一块，眼见就是死前痛苦抽搐的结果。

李彩凤听了太医最后的诊断，她隐约有点明白，这可能是化脓性脑膜炎的症状——可惜这个时候没有显著的消炎药。

她去看李淑人的时候，李淑人已经连嚎都嚎叫不出来了，只是神神叨叨地反复说：“我就梦到鲜花都谢了……还想着什么要结果的好兆头，没想到就是应在我的囡囡身上……老天爷，你当初为甚要把她给我呢？”

李彩凤和江菡两个都忍不住陪着掉眼泪，还没等劝慰几句，李淑人自己先翻着白眼昏倒了。

太医院的孙大夫和周大夫虽然诊的是小儿脉，但是这个时候的儿科比成人更难看，所以两人的医术还是很不错的。

等到二人轮番诊过，才告诉王府的人——这位李淑人，又怀孕了，而且这一胎已经三个多月近四个月了。

裕王看着手中白布包裹着等待焚烧的小孩子的尸身，又看了看李淑人还没显露的肚子，嘴巴动了动，但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李淑人更是像丢了魂一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悲伤，情绪完全失控。

李彩凤该怎么安慰呢？

眼前这一幕只是加深了她对生育孩子的恐惧罢了。

即使是现代，也有新生儿婴儿救治不及夭折的例子存在，那还是各项技术都先进、各项医药都完备的情况下。

更别说是婴儿夭折率高达百分之四十的古代。

李彩凤只知道这位李太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成了皇帝——她却不知道李太后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襁褓里就夭折了。

她当然清楚，在此之前，裕王府还有一儿一女，也是没几岁就夭折了。

而就藩的景王，那么多的侍妾女人，居然没有一个生了儿子的，女儿也没有。

所以应该是裕王身体的原因。

但是请太医院的太医们诊脉，开的无非是补养身体的方子，里头的几味药，连李彩凤都能倒背如流了。

曹掌柜两年前就干不动了，他八十多岁的人了，再强留在京城也不近人情。

嘉靖帝赐他荣归，他也就优游泉下去了。而先前他曾为裕王开过一段时期的方子，不像其他几位太医开的方子一样让裕王喝的满面红光的，曹蒲飒用药有很多禁忌，首先就让裕王停了房事——这一点也让裕王颇为难受。

所以裕王根本坚持不了。

李彩凤想来想去，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李时珍。

也许应该请他来，仔细地调理一下裕王的身体。

她毕竟是要生孩子的，她现在虽然恐惧，但是她更明白，这种恐惧就像是裕王给她破身那一天，该来的总归要来。

她不年轻的时候，她渐渐不能和新人争宠爱的时候，只有一个孩子能帮她挥霍余生的寂寥。

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因为他父亲的原因，早早夭折或是喝一辈子汤药——我要让他生来健健康康的，李彩凤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