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欲戴其冠(1 / 1)
嘉靖四十年二月,裕王府。
冬日的夜晚黑的漫长,更何况三更天的时辰。在一坨漆黑的夜色中,裕王府的人儿已经忙活起来了。
今天陈王妃要进宫向沈贵妃问安——元月的时候本应受外命妇朝贺的皇贵妃沈氏,染了风寒,病榻上难成大礼,就免了朝见。
其实这也让许多命妇们暗自窃喜。
谁愿意穿着厚厚的礼服,顶着十几斤的翟冠,在寒风瑟瑟中站上几个时辰,还要毕恭毕敬地听司言司的嬷嬷们宣读冗长的旨意,甚至还不敢乱动——旁边的司赞和宫正司的嬷嬷们可不是吃闲饭的!
要是当场被揪出来,真是脸面无存,羞愤交加了。
京官中四品以上的外命妇才能入觐沈贵妃,四品以下的就没资格了。但是宗室和勋贵人家却不同,宗室之中在京的郡王、镇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并将军中尉妻及郡主、郡君及县君乡君,不论品级,都要朝贺的。
而勋贵人家,公侯伯之妻,也是不管有没有请封诰命,都要入觐。
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吃祖宗余荫的宗室勋贵之后了,每年的朝贺中,沈贵妃都会发现有一些不认识的新面孔——除了流动的京官之妻,更多的就是从这些勋贵中繁衍出的更多的吸食大明血液的寄生虫。
对,就是寄生虫。
这实在是如今大明有识之士的共识了。这些子弟儿郎,不事生产,却家有万顷土地。按照规制来说,一个亲王每年从国家那里可领供米五万石、宝钞二万五千贯,锦缎、纱罗、绢丝、冬布、夏布各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
试想,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那么到如今嘉靖年间已经繁衍到三万五千人的宗室开支,又是多大一笔虚耗呢?
这只是宗室,别忘了还有勋贵。
勋贵子弟,有的承袭爵位,有的依仗家中势力做起了生意——在商税低得令人发指的背景下,个个都赚的是家财万贯。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七成,且正大光明地不用纳税。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还是进了锦衣卫——这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职位,许多勋贵子弟恩荫锦衣卫某职,可以混吃等死一辈子了。
论宗室,其实很多都是太*祖那辈算起,到如今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却依然享受着国家供养,一个个不要命地生儿子,而生下的儿子居然都可以封王!
论勋贵,祖上确实是卖命挣下来了世传的爵位,但是享受这一切的子子孙孙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功勋,只有依靠父祖的荣光过活,其实已经败絮其中了。
很难让此时的人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即使他们的父祖为整个国家做过多少的贡献,这种荣光也不能一直延续下去,更不足以让后人们一直高高在上。
从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世上只有太阳才有亘古的光辉。
不是没有人提出削减宗藩,只是这微弱的声音在一片连番的反对浪潮中销声匿迹再无踪影了。
直到张居正大刀阔斧改革的时候,大明被宗室勋贵牢牢套上的枷锁,才有了松动的节奏。
为什么说张居正的改革是前无古人、惊天动地?
因为他用全国两京十三省的所有官吏,加起来只有两万人的官吏,甚至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持反对声音的官吏们——动了足足五万人的宗室、勋贵之后!
他一个人,和宗室勋贵、显宦世家、地方士绅,和所有现存利益的既得者,开展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斗争,让这些人恨不能把他啖骨寝皮了——最后身死道消,依然不能化解这些人的仇恨。
当然最后大家都玩完了——官府不抑宗藩巨室,老百姓就揭竿而起要了他们的命。
且说这些宗室、勋贵之妻,与皇家也有着亲疏远近之分。像几个赫赫有名的国公、国侯夫人,并着几位大学士夫人,就可以进永宁宫内殿里,行家人之礼。
除却这些呢,剩下的百余名贵妇人,沈贵妃也不会一一见了,只由司赞引导,排队在殿外拜过,再拉进来拜一次,恐怕连贵妇的面貌都瞧不太清楚。
因为今年沈贵妃确实生了大病,便提前告知众命妇不用来朝贺了。等到她病愈之后,再分别召见。
裕王妃陈氏和景王妃刘氏,就是等到了沈贵妃的宣召,让她们今日进宫,所以陈氏才早早起来梳妆整拾的。
陈氏是亲王妃,不用敕封的一品夫人,王嬷嬷取来山松特髻冠冕上,装饰翠松五株、金翟八、口衔珠结、正面珠翠翟一、珠翠花四朵、珠翠云喜花三朵、后鬓珠梭球一、珠翠飞翟一、珠翠梳四、金云头连三钗一、珠帘梳一、金簮二、珠梭环一双。
大袖衫是真红色,霞帔褙子俱是深青色,霞帔上施蹙金绣云霞翟文和鈒花金坠子,褙子上施金绣云霞翟文。
毕竟是在正月里,命妇都要着礼服入觐,常服都不能用。
特髻非常沉,是可远观的存在,戴在头上才知道难受呢。
陈氏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嬷嬷,我这个脖子实在是压着疼。能不能、能不能……”
王嬷嬷一点表情也没有,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道:“就戴半天罢了,午食都不用就回来了,您就忍一忍,晚上回来揉揉就好了。”
要是别人,肯定会说什么祖宗定下的仪制,不可更改——其实一般来说,能戴这东西的女人都不会这么抱怨的。
因为她们都知道,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给自己带来的福利,是远超过自己这一点辛苦的。但凡戴上了,谁还傻不拉几地想着有一天把它摘下来呢?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当然这话对陈氏是说不通的。
她陈怡慧不费吹灰之力戴上冠冕,自然感受不到它承载的义务和责任。
从选秀结束到进裕王府为妃,不过短短两个半月罢了。说实话,宫女子进宫都要调*教三五年才得用呢,陈氏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的位置。
王嬷嬷在教导无用后,干脆就自己揽了大事——陈氏手上没权力正好,省的她整出奇奇怪怪的事儿丢裕王府的脸面。
不一会儿,江菡和李彩凤就过来等候了。她们今儿也是要跟随陈氏进宫的,是沈贵妃特意在旨意中提到的——要裕王的两位孺人进宫让她瞧一瞧。
原本国朝的礼仪很确定——只有正妻能请封诰命,后来就慢慢变成了庶子也可为生母请封,当然是在给嫡母请封之后。
还有,本来外命妇朝贺也不包括亲王郡王的夫人或是侍妾,即使她们也是有品级的。
但是定下这项规矩的太*祖高皇帝,却是第一个破了规矩的人。
且说高皇帝封建诸子,屏蔽天下——长子朱标是太子,次子就封了秦王。
秦王的正宫,即正妃王氏,是元朝大将、河南王王保保(扩廓帖木儿)的亲妹妹。
一看这桩婚姻,就知道这对夫妻注定不会幸福的。当王氏被纳为秦王妃时,王保保正拥雄兵,盘踞在西北一带。这一桩政治联姻,高皇帝将儿子的幸福当作笼络王保保的一种手段,这对夫妻自然是不甘心的。
然而王保保始终不降,天妒英才,他没有实现复兴大元的梦想,就在洪武八年病死了。也恰恰实在洪武八年,高皇帝又为秦王亲册了一位次妃。
次妃——这个词算是绝无仅有了。
亲王的妾只可称“夫人”、“淑人”或是“宜人”、“孺人”,按品级给称呼——绝不可称妃,两个妃则相当于两个老婆,其实这种现象是很容易造成混乱的——像东晋时期的左右二夫人,还有元朝的第一皇后、第二皇后,造成的争斗是家国祸乱的根源。
但是很明显,高皇帝要补偿儿子。
他给秦王聘的是追封宁河王的邓愈之女,还是嫡长女。
顶级勋贵的女儿,怎么可能只做一个王爷的妾室呢?
他给邓氏创了一个词,次妃。然后以王妃的礼仪让秦王迎娶过门。而同一时间太子娶的侍妾,仪仗规制竟然没有邓氏高。
然后,让邓氏也能参与命妇朝见的大典。
即使最后秦王暴毙,正妃次妃都殉了,但亲王郡王的夫人或是侍妾也能朝见的仪制却留了下来。
当然一是要看宫里有没有这个意思,二是要看正妻愿不愿带你。
现在沈贵妃就明确表达了愿意见见裕王府这两位孺人的意思。
当然景王妃那里就没有别的说法了,沈贵妃不想见到景王的侍妾——那多的可算是要排满大殿的女人了。王府都塞不下,景王还在外面包养了挺多,当然都抵不上和严世藩共玩一个妓*女这样腌臜的事情为人所熟知。
等到江菡见到了李彩凤,不由得惊讶道:“你、你怎么穿皮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厚厚的夹袄,小声道:“不是说要尽量小心谨慎一点,不引人注目的吗?”
“就是灰鼠皮,”李彩凤笑道:“又不是珍贵的东西,一眼就能分辨出货色的。”
沈贵妃她是知道的,绝不是因为一件皮裘就对你心生不满的人。她在沈贵妃身边还是比较受青睐的人,只是沈贵妃曾经赐给她的东西,都被抄检走了,不知道散到了哪里。
她也不用像江菡一样为了梳什么头发愁了半晚上——因为她们都是没品级的,“孺人”这个词就是含混称呼的,并不是真的有孺人这个七品的身份。
哪怕是七品,都有销金小杂花的礼服和翠松三株广本嘉本抱本株作枝的特髻呢。她们两个只好自己收拾自己,李彩凤就穿的随便了天青色的袄裙,披上灰鼠皮裘。但是江菡显然是做足了功夫的——容色收拾地光洁整齐,珠翠上面见不到一点大红色,还把新分得的皮裘换成了不爱穿的厚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