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可进可退(1 / 1)
李彩凤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她犹自以为身在梦中。
她窥破了最恐怖的秘密,记忆的珠贝终于被串联起来的时候,带给她的却是无以复加的恐惧。
人的意识分为表意识和潜意识——像土地接受农民撒下的种子一样,潜意识总是无条件地接受着一切加诸意识层面的观念,同时也记录了平时自己以为自己不会记住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坏之分,也没有什么该记不该记的疑问,它忠实地存储了一切,却把这些东西深埋在冰山之下,等待有意识地被挖掘的一天。
李彩凤想要知道的时候,迫切想要知道的时候,它终于向本体敞开了冰山的一角。
李彩凤甚至没有擦一擦额角大滴大滴的汗珠,她只是在回想着这个让人惊骇欲绝的真相。
入睡前,李彩凤一直在想:我认识蓝道行吗?蓝道行,究竟是谁呢?
现在她知道了,蓝道行就是那个被武招弟追着打的道士,那一天的任何一点小小的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口中说的师父,只有入室弟子才能这么称呼陶仲文,而胡嬷嬷明确说了,陶仲文只收了一个入室弟子,就是他蓝道行!
然后呢——武招弟和蓝道行有私情!
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看对眼的,但是确实是首尾不清了。杨翠英发下这么深重的誓言,就是亲眼看到了蓝道行是从司药司偏殿武招弟的屋子里走出来的。
李彩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论断——蓝道行有三十岁了,而武招弟,却比自己还小两岁,只有十岁的孩子啊!李彩凤有理由相信,蓝道行这种行为,在后世是有专门的心理学解释的——恋/童/癖。
虽然她武招弟一直是不安分的性子,根本管不住自己,不仅知道宫中结菜户的事情,听了冯保内书堂的课后,竟然还喜欢上冯保!
但是李彩凤依然要把这一切归罪于蓝道行的诱导——武招弟那么小,不懂得。可他蓝道行,是和太监有本质的区别的!他蓝道行,可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啊!
李彩凤不想再想这一茬了,她已经抑制不住胃里的呕意了。
这一场私情,害得三个人禁了倪衣局里。
他蓝道行想方设法要救情人脱离苦海,但是没想到却把武招弟送到了景王府中——景王看上了她桀骜的性子,居然很对胃口,“强迫”她变成了王府众多的侍妾之一。
可怜蓝道行痴心一片,得知此事,恨得心头滴血,可是却始终无可奈何。
无他,嘉靖帝相信那个臭名昭著的“二龙不相见”的预言,从来不见裕王和景王,蓝道行也自然没有构陷景王的机会。
他拿景王无奈何,但是他却知道严嵩是景王的支持者——他儿子严世藩早就公开了立场,严嵩明面上对二王一视同仁,其实在人看来,就是脱裤子放屁呢。
蓝道行本来有心,加上徐阶的挑拨,自然对严氏父子心怀怨愤,在皇帝面前自然要加以中伤。
嘉靖帝的态度也很微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渐渐加重徐党的力量,让本来在严嵩打击之下几乎无力还手的徐党,竟然有了和严党一拼的实力。
严嵩虽然也暗叹皇帝的无情,但是更恨挑唆的蓝道行——就像大妇在面对心不在焉的丈夫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把愤怒转接到所谓的狐媚子身上。
严嵩让孙子严鸿指认蓝道行炼制的丹药有问题,蓝道行果然下了大狱——但是他也有漏算的地方,他算轻了皇帝对陆炳的感情。
本来按照严嵩的想法,讯问蓝道行的会是东厂——没想到,皇帝却把这个人交给了陆炳的儿子,让锦衣卫介入其中。
就这样给了蓝道行生存的机会。
蓝道行善于把握时机,成功地用师父告诉他的秘辛胁迫了陆绎。
真是个聪明人,李彩凤一手按在翻滚的胃上,一边想道,只是和武招弟在一起做出的事太恶心。
李彩凤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一点烛光慢慢靠近了,是白茅端着烛台过来了,她听到了李彩凤干呕的声音,不由唤道:“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她右手伸进帐子里,想要寻摸到李彩凤——李彩凤看到这一截短小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武招弟。她毫不犹豫地狠狠打掉了!
“啪”地一声,厚重的声音在房间里竟有了回声。白茅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惊恐之间一屁股坐倒在地,左手的烛台一咕噜跌落了,竟滚到了脚凳里面!
她瑟瑟发抖地爬过去,甚至想用手掏出那灼动的火苗。
李彩凤跳下床去,看到脚凳里的蜡烛没有烧起来,反而渐渐衰微下去,直到那一点零星儿熄灭下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借着熹微的月光,看到白茅惊恐万分的样子——身子蜷缩到一块儿,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钻过去,抖得像突发癫痫的人一样。
李彩凤也在说服自己,白茅并不是武招弟。
这一条很好过。
只是等她想道歉的时候,却发现“对不起”这三个卡到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试了几次,忽然就无比痛恨这样的自己。
要是在后世,她毫无理由地撞了人,难道连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吗?一定不是这样的。
只是现在,就因为她是“孺人”,是王府中高人一等的存在了,居然就可以不必道歉了,就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的自己,难道不值得痛恨?
李彩凤的眼眶忽然有点潮热。
她伸出手去,她知道白茅可以看见,用小小的声音道:“别怕,别怕——刚才我是做噩梦了。我梦到一头熊瞎子追着我跑呢,睁眼一看,你就在床头,影子又黑又长的,可不是和熊瞎子一样吗?可把我吓着了。”
白茅吸鼻子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
李彩凤等了一会,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白茅尽管还在抽泣,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晚上看不见,黑灯瞎火的,又没有声音,自然提心吊胆地害怕,”李彩凤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揪了揪她的耳朵,安慰道:“其实就是自己吓自己呢。”
白茅抽噎道:“您把我吓死了。”
李彩凤给她揉了揉胳膊,两个人从地上站起来,顿时就觉得冻得不行了。
寒冬腊月,虽然屋里架着火盆,却只有一点余温了,炭有炭气,晚上不敢烧得利害,只好加汤婆子。
白茅把床脚上的汤婆子铺到李彩凤的脚边,李彩凤裹着被子,又招呼白茅坐过来,把被子给她分了一角。
“睡不着了吧,”李彩凤道:“咱们说说话。”
白茅很是稀罕地看着她。
“你以前在大高玄殿里干活,”李彩凤问道:“见过陶天师、王天师或是蓝天师吗?”
“都见过。”白茅道:“他们都要来取丹。”
“都长什么模样呢?”李彩凤问。
“陶天师是个老人家,白胡子白头发,但是走路一点都不打圈儿,眼睛耳朵亮堂着呢,但是没见过几次,他就回乡去了。”白茅回忆道:“王天师,长得仪表堂堂的,看着特别正气,但是内里最坏了,由着一帮道士欺负我们,还给他们出招儿。蓝天师——”
“蓝天师,是不是耳朵招风,脖子又短又粗,”李彩凤道:“整日里不修边幅?”
“就是这样!”白茅惊奇道:“但是他和殿里的孩子们玩得最好,袖子里总是一大把糖,就跟丹药似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李彩凤就让白茅去睡了。她自己又点亮了烛台,拿起了针线。
第二天,李彩凤让胡嬷嬷给陆家带去了一样东西。
陆夫人看着眼前的一条白帕子,上面精细地修了一个“武”字,线人道:“那边回话说,只要把这个帕子给蓝道行看,他自己就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了。”
陆绎摇摇头,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问道:“还有什么话吗?”
“还有就是,请求保蓝道行一命,让他远离宫廷,放他归乡去。”那线人道。
陆夫人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对着帕子又仔细看了起来。
陆绎叹气道:“我看她是糊弄人呢,就跟外头三文钱买来话本一样离奇精怪的。这帕子,难道还能让蓝道行忌惮不成?”
“或者有什么故事呢。”陆夫人沉吟道:“且试一试,你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等到晚上陆绎回来了,脸上掩不住兴奋和惊骇的神色。“我就把帕子拿给他看,背过身去,没想到他自己爬过来抱住我的腿,”陆绎道:“低三下四地简直不像人,说让他干什么都行,只要不要动那人。”
“看来是个姓武的人了,”陆夫人道:“男女不知。不过倒像是个女的。”
“放他归乡,但是有锦衣卫的人看守,不许他出外。他还答应亲手解决了那个知道秘密的徒弟,”陆绎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丫头,她怎么会知道蓝道行的死穴呢?”陆绎也没忘掉这一茬:“她和蓝道行怎么会有交集呢?”
“你父亲看人的眼光准哪,”陆夫人叹道:“果真是不可小觑。”
更难得的是,把方法告诉了他们,却保留了原委——不远不近的分寸背后,是可进可退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