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邻女窥墙(1 / 1)
等到陆绎挣扎着进家门的时候,陆夫人看到的就是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没等陆夫人开口说话,陆绎先嚎道:“母亲,咱们家,要完了!”
陆夫人把手中的针线放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绎膝行上前,抱住陆夫人的腿,失心疯一般喊道:“母亲,您听明白了吗?咱们陆家,要完了!”
这回迎接他的,是陆夫人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但是陆绎真的就被这一巴掌打醒了。陆夫人把指头上的顶针取下来,指着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了——陆绎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了。
“说吧。”陆夫人望向他。
“那个蓝道行,就是给皇帝炼丹药的那个道士,”陆绎咬牙道:“他知道咱们家的底细了!说得清清楚楚的,就像亲眼见到了似的!”
还有什么可以称作陆家的底细的——唯有嘉靖十八年行宫的火灾了。
陆绎原原本本地,把蓝道行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陆夫人听。
“你还打量着人不知道呢?”蓝道行哈哈笑道:“他陆炳凭着一场大火,谋了好大的富贵啊!”
“心狠手黑,怪到能成大事呢,”蓝道行咂摸道:“可是别忘了苍天在上,天道好轮回!我们道教也有因果之说,你父亲是注定要死在道门手上的——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实话告诉你,当年行宫火灾,死的二十多个道童,都是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各门各派掌尊的儿子!是我们道门下一代的传承!他陆炳为了自己的私利,害的我们道门差点断了承继!这样的深仇大恨,我师父并没有向他复仇,无非是知道他早晚要如数还回来的。”
“哟,陆小爷,你把手放到刀上干什么?”蓝道行夸张地惊叫了一声:“莫不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陆绎的手确实搭在了绣春刀上,刀柄被他手心的汗浸出一层诡异的薄光来。
他当然应该是这反应!
这可是要族诛灭门的大秘密!居然被眼前这个人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
正当陆绎的脑子里转过千般想法的时候,却听蓝道行呵呵笑道:“用你的脚趾头想想,我敢这么说出来,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我手下到底还有几十个徒子徒孙呢,”蓝道行眯着眼睛看着他:“其中有一个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要是死在了锦衣卫的诏狱里,第二天这事儿就能捅到天上去。”
“你也别想着能抓到他们——陆小爷,皇帝可还活着呢!轮不到你明里暗里地缉捕道士,你想让皇上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吗?”蓝道行用手比划了一个向上的动作,笑道:“陆小爷,好好想想吧,咱们其实可以坐到一起好好谈谈的——要有酒,要有肉,可别是这个蛇鼠横生的脏地方喽。”
陆绎说完,长叹口气道:“他蓝道行知道这事儿,不就是陶仲文告诉他的吗。难为陶仲文竟然心平气和地忍了十八年,一点端倪也看不出!甚至在皇帝面前,都从来没说过父亲的一句不好!”
“你父亲一向是神憎鬼厌的,恐怕并不以此为平生憾事,”陆夫人淡淡道:“可是确确实实死在了丹毒上——可见因果之说并非虚妄,暗室欺心的事儿是不能做的。”
“陶仲文已经死了,”陆夫人道:“说是尸解了,还不是托词?现在就说说那蓝道行的底细吧。你查出什么来了?”
“没什么特别的,籍贯山东,嘉靖三十四年时来到京城,在大高玄殿被陶仲文选中,收为入室弟子,还引荐给了皇帝。”陆绎回想道:“他是陶仲文唯一的弟子,听说对王学还有一点心得。”
他想起蓝道行说的,“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就是因为先前他看上的几个好苗子都死在了陆炳的手上!都是冤孽啊,”蓝道行道:“我在山东听了好几堂泰州学派的讲课,差一点就信了王学呢!人家看不上我没功名——我一气之下干脆做了道士,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被师父挑中了!”
“王学,王学,”陆夫人念叨了几遍:“徐阶,不就是王学江右学派的领头人吗?”
陆绎正要说话,陆夫人又问道:“那药里的乌头——是怎么回事?”
“曹掌柜亲自验了,说分量极少,”陆绎皱眉道:“还说轻微剂量的乌头并无大碍,反而能活血,可令人神气健旺。”
“大高玄殿的道士们都说这一炉丹药确实是蓝道行嘱咐他们炼制的——但是这些人里头,也有几个王金的人。”陆绎道。
“所以这丹药上其实没有大问题,”陆夫人道:“王金和严鸿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怎么像说好了似的都指认蓝道行?”
“王金是私怨——他想当统辖道门呢,两个人争一把应当。”陆绎撇嘴道:“严鸿这么做,恐怕是因为蓝道行说了几句严嵩的不好吧。”
“嗯,”陆夫人点点头:“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他蓝道行要给严嵩上眼药?我记得,前两任天师,邵元节和陶仲文,从来没有说过严嵩的不好吧。他为什么不学他师父的榜样?为什么要在严嵩还没有露出下世的光景的时候,蚍蜉撼树地非要引起严氏的不满?”
“还有徐阶,这俩人是怎么勾搭上的?”陆绎也很是奇怪。
“徐阶老谋深算,要么就是他有蓝道行梦寐以求的东西,要么就是他有把柄拿捏住了蓝道行——”陆夫人不确定道:“或者是,蓝道行真的是出于公愤?不不,我看就算说是私怨,都比所谓的公愤更说得通。”
“不管是哪一种,他蓝道行都实打实地给徐阶卖命了——”陆绎道:“可是如今他进了大狱,徐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般过河拆桥,也真是凉薄的可以了!不过他蓝道行居然没有向徐阶求助,也是令人费解。”
“在他徐阶的眼里,蓝道行连草芥都不如,更何况是进了大狱,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呢。”陆夫人道:“蓝道行身在局中,都比你看得清楚。”
“他蓝道行,提出什么条件?”陆夫人道。
“保他性命,复他名誉,了解此案不再追究,”陆炳道:“他也不会再提这事。”
“倒也不算为难,”陆夫人微微一笑:“可见还是有一点本心的。”
“母亲,您怎么这么说!”陆绎无奈道:“他现在是这么提的,可是以后呢,只要恢复他的名誉,就说明他是清白的,和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他重回宫廷之后,要是出尔反尔,拿住这点胁迫咱家——那时候,我们可是真的只有被捏住脊梁骨,任他鱼肉的份了!”
“可是不答应他的条件,又能以什么理由把他强留在诏狱里呢?”陆夫人反问道:“他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啊,把他交给你讯问,是看在你父亲的情分上。但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也是不高兴的。”
真算是无计可施了。
陆夫人和陆绎面面相觑,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个办法来。
桌子上的烛光摇曳起来,细细弱弱的一点光明,映照在陆绎身上的重孝上,还有桌上的一顶白花花的孝帽,晃得陆夫人的眼睛花了一瞬。
孝帽,陆夫人的眼睛停留在上面,她当然知道这是谁送的。
她忽然就想起陆炳曾对她说过的话:“这丫头,即便我已经对她刮目相看了,她依旧能给我好大的意外。”
陆夫人忽然道:“咱们家和裕王府胡氏的那条线,断了吗?”
“你父亲嘱咐过你的,那头很重要。”陆夫人看着不明所以的陆绎,缓缓道:“你派人把这事儿告诉她——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说清楚,我想听她有什么主意。”
陆绎大惊失色道:“母亲!她可是外人!秘密应经守不住了,您还要往外泄!她一个黄毛丫头,哪里懂得这些利害!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还要胁迫咱们呢!”
“她要是拿这个威胁我们,我也有反制她的东西,”陆夫人下定了决心:“你父亲对她颇为赞叹,我想,她也许会给我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说,只看她还没有断了和咱们的联系,”陆夫人伸手摸了摸孝帽:“就知道你父亲的恩情不是那么浅薄的。”
等到胡嬷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的时候,李彩凤不由得啼笑皆非。
“嬷嬷,陆家真是走投无路了吗?竟然把这样的秘密说给我?”李彩凤道:“我有能做什么呢?这是不是太离奇了点儿?”
胡嬷嬷也不明白。
“难道是因为你我在宫中呆过,”李彩凤猜测道:“可是我们连西苑都没进去过。”
胡嬷嬷道:“是您。他们问的是您,要我把话带给您。”
“把这事告诉我,指望我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李彩凤百思不得其解。
李彩凤让胡嬷嬷一连说了五六遍,直到两人都累得不得了。
李彩凤其实是感到了一点很莫名的味道的——但是凝神想去,就是抓不住一点灵感。
等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时候,她忽然处在了一个很奇特的梦境中:
是嘉靖三十五年的七月,在好山园后山的药地里,武招弟挥舞着耙子追赶着一个邋里邋遢的道士——
“师傅恁就是太好脾气,恁看这女子,大耙头往俺身上招呼,要不是俺躲得快,早就被她弄死了。”这是那道士抱怨的声音。
眼前忽然又看到了武招弟手上捧着的黑白黄色的条状花纹的松鼠,问她是哪里得来的,她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是树洞里逃出来的——
还有武招弟除了份例之外时常多出来的胭脂水粉、香囊荷包——
再一转,回到了司药司的偏殿。她清早起来倒夜壶的时候,背后沙沙像清风拂过的声音——
最后,就是杨翠英声嘶力竭地大喊:““妾说的都是实话!字字不敢欺瞒君上!所言若有一字不实,甘愿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甘愿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李彩凤就在这样的喊声中惊醒。
她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