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天地不仁(1 / 1)
屋子里的炕烧得暖暖的,甚至连棉被都散发出一股烘然的味道。
李彩凤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胡嬷嬷跪在床边的一幕。
“这是怎么了?”李彩凤蒙住了:“嬷嬷,您跪在地上干什么?”
胡嬷嬷的脸上似乎连一点可以窥测的表情都没有,就是用很直板的语调说:“妾一直都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的人。”
李彩凤的脑子彻底醒了,她甚至想好了下一句怎么说——然而胡嬷嬷又道:“昨夜子时,大人薨逝了。”
“你说什么?”李彩凤惊得一跃而起,差点就栽倒在脚凳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想过的、但每每想起来总会让她觉得羞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个强大的男人,终于抵不过时间的催逼,和所有人一样,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曾经煊赫万丈的权势、荣耀;包括他带给别人的痛苦和快乐,还有生命。
“他有什么话嘱咐我的吗?”李彩凤问道。
“您不问他是怎么死的吗?”胡嬷嬷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了这么个问题。
“难道他的死还另有隐情吗?”李彩凤也奇怪道:“天下没人能杀得了他,皇帝也不行。”
“可是他是为皇帝试药、丹毒日积月累,侵蚀五脏六腑而亡的。”胡嬷嬷脸上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破碎了:“难道不是皇帝想杀他吗?”
嘉靖帝恐怕不是这么想的,他是真觉得丹药是好东西,要不然不会吃了四十年。李彩凤心想道,把丹药分赐给近臣是莫大的荣耀,严嵩七老八十了,还吃这玩意呢,肠子都拉出血了,缓几天照样能上班。
还是个人体质的问题吧。嘉靖帝、严嵩还没吃死呢,倒把铜皮铁骨的陆炳吃死了。
“这可是历任锦衣卫指挥除了使袁彬之外最好的结局了,”李彩凤感叹道:“求仁得仁,这是他的选择——谁都不能说他死得不高兴。”
屋子里只有墙角上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的噼啪声。
“胡嬷嬷,你为什么会是陆炳的人?”李彩凤轻声道:“是什么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出力呢?”
李彩凤并不着急,她知道胡嬷嬷一定会说的。她做好了耐心倾听的准备,想看看陆炳除了当初胁迫自己的手段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招数。
“我是陕西华阴县的人。”胡嬷嬷的腰背渐渐佝偻起来,似乎回忆往事是戳到了她的痛处:“我的丈夫早早去了,儿子有幸考上了举人,但是考进士却落第三次,还想再考——我死活不让他去了,就让他在本县当了七品的户房主簿,以为这样他就不会离我远去了,可是他在三十五年的地震中被震死了。”
“要是我不强留他,他就会在开春进京赶考了,”胡嬷嬷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就不会死得这么冤枉了。”
“这不是你的错,嬷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李彩凤忽然想起来那个路过她家门口的挑着扁担的汉子,能一口气走到京里,唯一的信念就是扁担里的一双儿女。
“你有孙子吗?”李彩凤问道。
“有,我带着胡家的独苗,连儿子的尸骨都不顾了,一路乞讨到了京城。”胡嬷嬷木然道:“多亏了大人,我们祖孙俩得以活命。但是小儿却没有抗过时疫——胡家绝后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此身非我所有,大人让我干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还他的恩情。”
“那你到我身边来,他又是怎么说的呢?”李彩凤道:“你也应该知道我的事情。我一直不明白,他送我进宫是为什么——我在宫里见不到皇帝,甚至还被送到了倪衣局里。灰溜溜地出了宫,白瞎了他的一番苦心。”
“您知道的,很久以前就有人跟您说过了,”胡嬷嬷看着她:“那个人云游天下三十年,算的卦没有一处不准的。”
“袁先生,袁先生,”李彩凤以为自己早都忘掉了这个名字,但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把那天他说得所有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说我是金凤盘龙的命格,将来有一天要母仪天下。”
“这让我怎么相信呢?”李彩凤喃喃道:“难道因为这么一句话,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成为人上人吗?这个世上,信命运的人都该下地狱。”
“当年胡皇后也是钦天监批的星象,果然当了皇后。”胡嬷嬷道。
“可是孙皇后有人批命吗?你怎么不说她,”李彩凤眯着眼道:“信命的人被命运玩弄,不信命的人搏出了一个前程。命运这东西一直在测量人的价值,一个人怎样看待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嬷嬷,你要知道,上天创造了人类,就是他最大的能耐——他再也没有本事掌控人类的命运。说命,都是人自己决定的。”
“所以,我是什么命,只有我自己说了算。”李彩凤微微笑起来:“以前是我自误,今天我也是想通了,就算是神通广大的陆大人,也不能真的干预我的命运。”
更何况,如果真的有袁德懋说的那一天,也是我自己搏出来的命,他只是提前知道了我命运的一片剪影,可是却把它归结到了宿命上,殊不知——这所谓的宿命,是我不服命运而挣出的新命。
这是很久以后李彩凤坐在乾清宫里,岁月在她的脸上已经雕刻出慈祥的痕迹,她将一腔忧焚齐抛光,唯有记忆的洪流淹没了她——她消磨着时间,看着那座沉重而又金碧辉煌的自鸣钟的指针嚓嚓地走过去,想明白的道理。
“你起来,起来,”李彩凤对她说:“陆炳不在了,你如今还要听命陆家吗?”
“陆家只有大人对我有恩,”胡嬷嬷有点迷惘了:“姑娘,您也要脱身了吗?”
“我想,陆家应该是我那大表哥扛起了,”李彩凤想到长安门外的陆绎,背着小王学士,还拖着瘫成一坨泥巴的自己,忽然觉得想笑:“他是个好人。”
“我缝一个孝帽,你帮我带回去,”李彩凤从针线簸箩里掏出针来:“还有我给陆夫人的抹额,你都带回去,也就是这般的情分了。”
“你跟那边的联系,还是……”李彩凤想了很久,才道:“先不要断吧。”
即使陆家除了陆炳,谁也指使不动她,这种关系随着陆炳的去世名存实亡——但是她依然觉得,这是一种背弃。
也许有很多像自己一样的人吧,心甘情愿地供陆炳驱使,但是他的余泽并不能延续到他的子孙上——全天下只有一个陆炳。
只有陆炳才能掌握的许多暗线,恐怕都要断了。还有陆炳一直压服的东厂,那是更接近帝王的存在,也要蠢蠢欲动了。
“留一个情分在,面上好看——他顾不上我们,”李彩凤叹道:“他父亲一去,人才会知道他的手段如何。看他能不能压服锦衣卫上上下下,东厂不服管教的番子,还有宫里的权宦们,外廷的大佬们,都要试一试他的斤两。就算是皇帝有心扶他,他要对付的事情还多着呢。”
形势已经变了。以前是陆炳放风筝,她是天上飞的风筝——现在她成了放风筝的人,什么时候割断与陆家的联系,都是她说了算了。
“现在,你告诉我,胡嬷嬷——”李彩凤淡淡道:“你是谁的人?听谁的话?”
胡嬷嬷再没有犹豫道:“一心可以侍二主,二心不可侍一主。大人的恩情我还完了,以后一心一意,盼着姑娘给我养老了!”
“好好好,”李彩凤连着说了三个好,笑道:“还是那句话,有我一口吃的,咱们三个分着吃。以后清清正正地过日子,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等到晚上裕王过来了,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疲惫。
“陆炳死了。”裕王说得直接,甚至还有一点不敢置信:“他突然就死了。”
李彩凤不说话,裕王就接着说下去:“以前我府里一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我稍有一点逾矩的地方,他都要禀报给父皇。可是四弟府里的事情,他就从来往好了说。”
“后来,我有了儿子,孝期里生出来的。”裕王不知道是什么复杂的表情:“我遮掩不住,虽然改了生辰,府外也颇有议论——我想着他一定会如实上报的,但是他没有,还帮我瞒了过去。”
“他一向是个复杂的人。构陷夏言的时候不遗余力,兴大狱的时候,却又保全士大夫。”李彩凤道:“把江南富户的家产抄了,却愿意捐大把的银子给陕西灾民。”
“怎么评价一个人才是最费力的,”李彩凤思索道:“北宋的王安石活着的时候骂声一片,死后被章惇抬高了声望。国朝刚开始的时候,说他是导致宋朝衰弱的根源,现在积弊日深,各方呼吁改革了,又说他是无畏艰险的先驱。所以说,从没有什么盖棺定论,都是人想怎么说怎么说罢了。”
“我发现现在不能小瞧你了,”裕王惊奇道:“你竟是个万事通。”
“国家大事我不懂,但要论国计民生,其实就是摆摊的老百姓也能说几句实话出来,都是切身经历罢了,”李彩凤没有被他吓到:“就是李姐姐,不识多少字,却知道清明上河图的款识题跋呢,这就是机绣上看来的,也是亲身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