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收因结果(1 / 1)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陆炳府邸。
陆炳看着面前身姿如松柏一样笔挺的儿子陆绎,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很好,很好,”看着儿子眼中的惊异,他笑道:“怎么,我以前没夸过你吗?”
陆绎鼻子有点酸涩:“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您夸我武艺练得不错,”他看向陆炳:“长大后您就再没夸过。”
“为父就你们两个孩儿,自然要盼你成才,”陆炳缓缓道:“现在好了,你已经长成了,虽不是擎天之柱,倒也算得上是可用之才。”
陆绎正要说什么,却听陆炳又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陆绎疑惑道。
“可惜好虎架不住群狼,你一个人,压服不住锦衣卫上上下下啊。”陆炳道。
“父亲何出此言?”陆绎奇道:“锦衣卫只要有父亲坐镇,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就算您退下来了,也有后来的指挥使接盘。为什么要让儿子压服?”
“听你的意思,难道为父这偌大的基业,你都不想承继?”陆炳终于有点惊讶了。
“父亲,儿子再愚钝,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陆绎无奈道:“每一任的指挥使,都是帝王的亲信。儿子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把裕王得罪地狠了,他要是有登大位的一天,第一个收拾的肯定是儿子。即便儿子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也会被撸掉职位朝不保夕的。”
“父亲,儿子也想不明白,”陆绎终于说出心里话:“裕王是长子,别说即位的可能性最大,单说他是皇上唯二的两个儿子,您也不能时时侦查他的小事,还一字不漏地禀报皇上,他再宽仁,也会心怀怨愤的。将来——”
“将来?”陆炳玩味地看着他,道:“你有什么办法能保得住身家?”
“儿子无计可施,”陆绎咬牙道:“所以才更不明白为什么您要往死里得罪裕王。”
“你这就叫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啊,”陆炳叹息道:“我陆炳身负三十年荣宠,唯一的窍门就是忠君。这个君,只有一个。所以皇上不满夏言了,我就要站出来扳倒他;不满仇鸾了,我就要站出来揭发他——如今皇上不满的是储君,就更没有偷着站队的道理了。”
“所以就算裕王日后当了皇上,他收拾咱家也没事,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陆绎回味道:“因为只有咱们,是真正忠君的,就连储君的阴私都从没有欺瞒过君父——等他当了皇帝,才会明白孤臣、忠臣和良臣的区别。”
“你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圣意上,”陆炳笑道:“却不知裕王即使是明白过来了,也依然不会重用你们兄弟的。到时候,王府的旧人新人都等着安排呢,锦衣卫新陈代谢,你爹我用的人、埋的线、布的局,都会被拆得七零八落,别说是跟着我求富贵的,就算是还有几个念着我恩情的,恐怕你也指使不动了。”
“你想着不争不抢,看着新锦衣卫指挥使上来,可是他上来,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谁叫你是前一班赖在位置上不走的老人呢?还有这么个身份。”陆炳笑道:“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又当如何呢?”
“父亲,父亲……”陆绎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哀求道:“儿子不成器,让父亲失望了,可是您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只看着母亲的份上,给儿子指条明路——好让儿子还有命孝养母亲啊!”
陆炳即使已经病入膏肓了,但是精神依旧健硕。他看着床边跪着的儿子,哈哈笑道:“居然吓成这样?你是我儿子,难道我还能眼看着你们兄弟完蛋,让咱们平湖陆氏这一支绝嗣吗?”
陆绎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道:“这么说,父亲还留了后手?”
“你仔细听好了,”陆炳慢慢道:“你还记得四年前到咱家做客的小女孩吗?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是枯黄的,你从长安门外面救了她和小王学士的。”
陆绎略略一想就记起来了,不由道:“是。母亲说她进宫去了,但是每年还是给她做了许多衣物。”
“她现在是裕王的孺人,得了裕王的欢心。”陆炳也不跟他废话,干脆直说了。
陆绎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居然在裕王的后宅里!难道说、这是父亲您早就想好的,把她送进裕王府——帮咱们说话?”
“你爹我还没那么大本事,路是她自己走的。”陆炳道:“当年我对她另眼相待,是源于你袁叔叔的一个预言。”
陆炳把袁德懋的事情说了一遍,皱眉道:“他只是说了这孩子要母仪天下,可是却不知道应在哪一位的身上。当今陛下不过五十而已,难道就没有再立后的可能吗?裕王、景王,谁都不敢拍着胸脯说大话。”
“现在才知道天命啊,裕王是就是天命。”陆炳道:“我一旦去了,皇帝会把对我的恩情转移到你们兄弟身上,你们还能风光一阵子,锦衣卫也还会暂时握在你们手中。”
“儿子该怎么做?”陆绎道。
“我要你不遗余力地帮她,毫不犹豫地帮她,”陆炳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她——直到裕王登上大位,就是她回报咱们陆家的时候了。”
陆绎咽下一口唾沫:“到时候,她要靠我们打听消息,要靠我们办事;而我们,也要靠她维持富贵,靠她在新君耳朵旁边吹风——这样的利益关系,永远牢不可破了。”
陆炳看着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晚上你再过来,我把和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你。现在你下去吧,让你娘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等到陆夫人端着药进来,陆炳已经失神了好一会了,他的眼睛就像两汪深潭,让陆夫人的心里沉沉浮浮的,半天才找到声音:“先起来喝药,我怎么瞅着你失魂落魄的。”
“喝这个也没用,”陆炳嘴上说着的,到底还是接过来一口喝尽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慎重,”陆夫人自然能看出陆炳的郑重其事:“你侦缉天下的阴私,秘密藏在心里久了,也不好受吧。”
“别人的阴私,与我何干?”陆炳哼道:“我要说的,是专门留给你知道的事。”
看着陆夫人肃然的样子,陆炳道:“漷县李家那件事你知道,那孩子如今在裕王府,将来恐怕还有依求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她以后不要忘了陆家的恩情。”
“我虽对她有恩,却从不敢相信恩德能够长久。”陆炳淡淡道:“还得有挟制她的东西。”
陆夫人捂着胸口:“是什么?”
“她哥哥在严府做工的时候,瞧见了徐家大小姐,自此之后,夙夜不忘魂牵梦萦的,即使为她受了偌大的罪,也痴心不改。”陆炳呵呵一笑:“徐氏是一枚弃子,两边都不要她,可是现在却不能撕破脸。有朝一日徐阶上台了,总攻倒算的时候,定然要毫不犹豫地除去她——这是他徐阶的耻辱,定是要亲眼看着她死了才罢休的。”
“徐阶、他,那可是他的亲孙女啊。”陆夫人脸色苍白不敢置信。
“妇人之仁。”陆炳微微斥一句:“他徐阶狠下手,才有高昂起头来的一天。这徐氏活着一天,他就没办法忝称百官之师。”
“那徐氏在严府的佛堂里,看管甚严。我费劲心力往她身边安排了一个嬷嬷,与她朝九晚五地相处了两年,把她的举止仪态、心性脾气全都谙熟于心,”陆炳眼神幽深:“我让锦衣卫的人密访了两京十三省,找出了四个和她相像的人出来,让这个嬷嬷挑出了一个她觉得最像的——又是精心培育了两年。”
“我敢说,如今徐氏和这个西贝货站在一起,她娘都不能分清楚了。”陆炳道:“然后伪造了一个身份,他李长栓就觉得是他的天赐姻缘到了。”
“这事情做得麻烦,也是事关严家、徐家,不能在徐氏身上动手,动手的难度太大了,还不知道徐氏的心思——只好弄一个西贝货。”陆炳道:“你知道这件事,就算是捏着他李长栓的肠子了,自然可以挟制那丫头。而且丁氏这个容貌,会让徐阶也忌惮生疑的。”
“徐氏死后,说丁氏就是他徐阶的孙女,再怎么查都只有更像的份。”陆炳微微一笑:“徐阶不敢对李家动手,李氏不敢反噬咱们家,还要保陆家的富贵。除了徐阶、李家,再没有能对咱们家动手的人了。”
“这一招是杀手锏,能不用就不用。”陆炳嘱咐道:“女人毕竟不是男人,只要有一点情分,也不会把事情做绝了。”
陆夫人牢牢记在心里,夫妻俩半晌相对无言。
等到夜深人静、身边再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陆炳的心里忽然只剩下一片空灵。
他甚至听得见那些低低的泣吟,那些幽怨的哀叹和倾诉,听得见许许多多从前见过的人熟悉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聆听着,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他终于熟知了自己——没有心的人都是成就大事的人。原本这里,他心口的地方,却只有一片巨大的深渊。作出的类似有血肉、有感情的样子,只不过是深渊往日影子的一点微弱的回响而已。
眼前明明已经看不清了,却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一个人停留在他面前。
“是你,也该是你。”陆炳笑起来。
嘉靖十八年,陆炳随帝南巡,在行宫救驾,自此飞黄腾达。但是,谁能想到这场大火是陆炳自己放的呢?
为了谋一场富贵,他牺牲了二十三个无辜道士的性命。夏言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想要上报给皇帝,却被陆炳联合严嵩弄死了。
“陶天师,真是久违了。”陆炳忽然心满意足道:“原来你早知道,原来我终究还是死在了你们道士手上。”
嘉靖帝总是把道士们炼的丹药赐给陆炳尝,而陆炳,是真的死在了丹毒上。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陆炳暴死于官,年五十一,赠忠诚伯,谥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