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发奸擿伏(1 / 1)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中发生的一连串让人想都难以想象的事故,给这个还未散去新春之喜的国家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二月二十一日,南京兵部尚书张鳌到振武营阅军,诸军大哗,围攻黄懋官住宅,杀之、裸尸于市。又发兵围了南京户部衙门,鼓噪不休。南京六部,俱困守衙门,噤若寒蝉!
同月二十三日倭寇六千余人流劫广东潮州等处,守臣告急!
裕王府内,桌子上放着南京、广东加急奏折的抄本,三个人面面相觑很久没有说话。
“这帮兵大爷!”陈以勤终于忍不住气愤道:“只不过少发了妻粮,又减了折色银,居然哗变!杀了南京户部右侍郎黄懋官,还围攻六部衙门!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造反吗!”
“奇怪,”高拱摸着胡须道:“南京六部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奏报是哪里来的?”
“是魏国公徐鹏举、诚意伯刘世延联名奏报,还有一份是南京镇守太监何绶的加急密报。”裕王道。
“南京城驻军十几万呢,且不说襄武营、广武营、勇毅营七八个大营,还有城内守军、左右军都督府,这些军队都没有反应吗?”高拱问道。
“这个倒是不知,”陈以勤思索道:“但是折色银一事,是诸军都要实行的——很难保证其他营的兵会不会动摇,要是军官弹压不住,他们也跟着鼓噪起来……那可真要完蛋了!”
南京城里城外的军队,有的是南京本地人,有的却不是——振武营哗变的事情一出,其他军队同气连枝,最好的不过作壁上观,看他们跟文官斗一把;要是有几支把持不住的军队,也跟着闹起来……真正的乱军,真正的叛变施行的烧杀抢掠,恐怕根本不是苏州的游手无赖的小儿科可比的。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天了,奏报上除了黄懋官被杀外,其他六部的官员要么紧闭大门,要么逃出衙门,倒没有其他官员被抓被杀。至于城内的百姓,也不知受到多少波及,”高拱道:“听说东南经略胡宗宪已经派人过去营救了,这位胡大帅虽然一向不管南京的事儿,好歹也知道自己是两榜进士出身——关键时刻这茬倒是分得清楚。”
“他胡宗宪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名义上节略东南诸军——但是谁知道这帮杀红眼的骄兵悍将还认不认他胡大帅的名号?还有广东的流寇卷土重来,他也焦头烂额吧。”高拱语出惊人道:“我看光是依靠胡宗宪是不能解了南京之急,还得要南京自己人出马才行!”
“南京还有谁能有话语权呢?”裕王惑然道:“振武营连兵部的反都造,胡宗宪的话都不知道管不管用——谁还能管制他们?”
“哦,新郑公真是远见啊,”陈以勤明白过来,对裕王笑道:“殿下,这位写了奏折呈上来的魏国公徐鹏举,您有几分了解?”
“徐鹏举?他是中山王徐达的子孙,是第七代的魏国公啊。”裕王道:“从第一代魏国公开始,都是世世代代留守南京。说实话,除了前面几次魏、定国公争夺田产的丑事报闻上来,其他的,还真是不怎么知道。”
“咱们大明的兵制——父为兵,子为兵,世世代代都是兵。这些人,一代代下来,同姓相好、彼此联姻,早都自成了一个针插不进的圈子。就拿魏国公来说吧,他们是徐达嫡长子一脉,是最正统的承袭。中山王徐达的部下,起码有七八成都是交给了徐辉祖,这些部下同死硬的徐辉祖一样,不愿臣服太宗,迁都时干脆一股脑留在了南京——传到如今,都是他魏国公的家臣了。”
“家奴易得,家臣难求。历代的魏国公也很重视这些跟着先祖出生入死的部将们,所以除了国公夫人是同北京的国公府联姻求娶的,其他的妾室都是这些人家的女儿。连魏国公都是如此,底下的武将更是世世代代通婚不绝。”高拱给裕王细细分析了:“所以说,魏国公的部下都是各营中的领头人物,守备军、都督府,那个不是掌着实权?你要是问振武营的哪个把总,指不定还能和他徐鹏举沾上亲呢!”
高拱说到这里,勃然大怒道:“徐鹏举罪该万死!要说他没有故意撺掇哗变,或是提前不知道诸军的怨气,简直是痴人说梦呢!他打得好算盘啊,想着这些人闹不大,朝廷就拿他们没办法,最后肯定还要以安抚为主,还能给一向压着他们喘不过气的文官颜色看看,没想到啊,没想到——事情超脱控制,振武营的王八蛋们放开缰绳,弹压不住了!”
“那他、他徐鹏举居然还头一个上折子,让朝廷火速派人去弹压——”裕王张大了嘴巴:“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徐鹏举的精明之处了。”陈以勤叹气道:“北京的官员南下,最快都要六七天,到时候,他徐鹏举早都跟这帮王八蛋商量好了,说不定替罪羊都找准了呢。反正又没有目见耳闻,唯一见过兵变的黄懋官又死了——谁知道首恶是谁、胁从是谁呢?”
裕王也怒道:“居然——岂有此理!杀了朝廷的官员,居然就这么蒙混过关吗?”
“若论叛乱,向来是只诛首恶,不问胁从——要是北京派过去的官员手段了得,他们瞒不过去,也不过交出七八个首恶问斩罢了,振武营绝不会伤筋动骨,饷还得照发!更可怕的是,此次哗变涉及的南京户部尚书、侍郎、主事,肯定会被严纠责任——朝廷会觉得,是他们克扣了这帮兵油子的饷钱,才造成振武营哗变的!”
陈以勤摆摆手让高拱消气,给他倒了一杯茶,道:“要是论克扣饷钱,南京户部是真的比窦娥还冤了——本来南京户部就是个摆设,钱筹统归北京户部,南京的户部尚书就是养鸟伺花去的,更何况当年胡宗宪南下,为御倭寇,从南京又招募了十几万的军队,还记得嘉靖三十五年的事情吗?”
“三十五年,十几个倭寇跑到南京城下,南京居然大惊失措,差点惊动太*祖陵寝!连胡宗宪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从此,不管南京来不来倭寇,周边都没有少过军队——这些人养着就是白吃饭的,每年饷银、妻粮从没有断过,把南京户部的存银全都花费光了!当时打仗要紧,现在倭寇只是流寇,户部还愿意养着这么一帮白吃饭的吗?”
“减了妻粮,减了折色银,这些本都是理所当然的,等倭寇灭了,还要裁减军队呢!”高拱叹道:“唉,南京户部难处大了,而且根本不敢动这些勋贵一根毫毛。要真说克扣,其实是国公府克扣吧,还不只是南京的国公府,北京的国公府早都是惯犯了!每年的军需、饷钱、粮草上,这些勋贵滥吃空饷、肆意克扣,谁都知道,谁敢捅明白了呢?”
“他徐鹏举大把大把地吃着饷钱,底下的士兵的饷钱却一减再减——但是底下人愚昧啊!不明白啊!还以为真是户部藏着饷钱不给发呢!一时激愤,围攻户部衙门,他徐鹏举还乐意看到这事儿呢!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祸水转移了!”
看到裕王气得面色发青,反倒是见多识广的高拱安慰他了:“这些龌龊事,在官场上早都人尽皆知不足为奇了。殿下,反倒是你知道了这些事情,可不能表现出对他们的厌恶来啊,”高拱道:“军队的人脉、权力一向都在他们手上,现在把这些事情捅开了,对谁都没好处——不论北京、南京的国公府,都是同气连枝,动一个都要引起反弹呢!咱们要徐徐图之,一切都看将来呢!”
陈以勤也殷切道:“这些大明的痼疾,不论是要用猛药还是缓药,都不能是现在医治。说句实话,皇上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怕得罪勋贵要清田丈亩的皇帝了。他现在更希望看到的,是河清海晏、天下承平。”他道:“但是殿下确是如日初升,将来——才大有可为啊。”
到了晚上的时候,李彩凤睡得迷三昏四的,裕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这下裕王可以体会到李彩凤说的——看见别人睡得香而自己毫无睡意的感觉了。
“你怎么就睡得这么香呢?”裕王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肉乎乎的手终于寻摸到了李彩凤的腮帮子。
李彩凤正梦到吃着东西呢,都是夏季的水果,水晶葡萄、寒瓜、波罗蜜——她捧着吃得正香甜,忽然感觉腮帮被突兀地掐了一把,她下意识的咬合——痛~痛~痛~……居然咬着舌头了!
李彩凤捂着腮帮子翻身就踢了裕王一脚,裕王一听她含混不清的声音,倒是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是梦魇了不成?”
你梦魇!你全家都梦魇!
李彩凤的舌头悬在嘴里,根本不敢碰齿槽,只好从嗓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她自己爬下床,拍着桌子把胡嬷嬷和白茅叫进来,大家看她的样子才知道是咬着了舌头。
“去到外面的缸子里敲一块冰来。”裕王看着好笑道:“让她含到嘴巴里。”
白茅披着衣服出去了,胡嬷嬷掰开她的嘴巴看了半天道:“咬烂了一点,还在流血,但是创口不大。姑娘怎么睡着睡着把舌头咬伤了呢?”
大概是李彩凤的怨念太深重了,坐在床头的裕王嘿嘿嘿一笑,偷偷藏起了干坏事的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