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两桂当庭(1 / 1)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裕王府庭院中满地霜白,毕竟是九月份的季节了,台阶地砖上浮起薄薄的一层,在月光的反射下耀眼的很。
而中庭移栽的潢川金桂,正是这个时候开放的佳木。丛桂怒放,陈香扑鼻,传统庭院配置中自古就有“两桂当庭”、“双桂留芳”的说法,也常把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名花同植庭前,以取玉、堂、富、贵之谐音,喻吉祥之意。
馥郁的清香飘到裕王的书房里,朱载垕本来有点疲累的神思顿时一震,不由称赞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易安居士的这首词,为桂花传神写照,三秋桂子的独特风韵尽在其中啊。”
陈宏在一旁侍立,不由笑道:“看来这新来的花匠,下了不少力气。”他分析道:“潢川金桂喜温暖,多在淮河以南种植,气候适宜可以越冬。如今北方天气越发寒冷了,原先可以栽的丹桂、银桂,现在大都抗不过去。这金桂也不例外。咱们府上这一株,花匠伺候起来恐怕不容易。”
裕王闻言若有所思道:“是啊,北地最近几年是越来越冷了,天气反常,咱们京城都感到冬天难捱了,更别说是辽东了。”裕王叹气道:“我记得八月间巡抚辽东都御史侯汝谅上折子说辽左滨海,水灾虫灾并发,三年五谷不登的。这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老百姓的日子难过啊。”
要是李彩凤听到了这话,一定会感叹加速明亡的“小冰河时期”快要到了。
看明朝中叶,即1500年后,气温骤然下降,整个降温过程十分明显,而且气温最低的阶段就是明朝末期的那段日子——1600年至1644年。这段时间,在一千年里是最冷的,在一万年里也是第二位的,在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6-7位,是相当寒冷的,可以说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这是最寒冷的时期。
极度寒冷的时期,粮食产量骤然下降,这对于一个人口庞大的帝国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这导致了明朝全国各地几乎连年遭灾。先秦晋,后河洛,继之齐、鲁、吴越、荆楚、三辅,并出现全国性的大旱灾。
这样长时间和高密度的灾害极度削弱了明朝的国力,甚至在萨尔浒之战时,以火器军械为主要战力的明军被迫在粮草和装备都匮乏,且训练并不足备的情况下和后金军开战,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崇祯即位以后灾情更是进入了谷底。综合南北方志的记载,灾变的前兆可追溯至嘉靖前期,但1600后的崇祯一朝才达到灾变的高峰。
明朝灭亡以后,气温于1650年后开始快速回升,这才有了满清所谓“康乾盛世”,其实不过是气温回暖后灾情减弱罢了,和明朝正常时期比还差很远。
看到裕王似是有点不耐久坐的样子,陈宏善解人意道:“殿下,要不去外面走走?您这坐久了,也好松泛松泛不是?”
裕王摆摆手道:“不出去了,在这儿也能闻到桂花香,”他展开手中的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看了半晌道:“前几日侯汝谅又上了折子,灾情刻不容缓啊。因辽东大饥,他议开山东登莱及天津二海道,运粮入辽东。还请动支辽东本镇赈济银五千两,造船二百艘,每艘可装运一百五十石粮食送到天津通河。”
“老陈呐,你猜猜阁老们是怎么个回复?”裕王笑道。
“殿下这可算是为难老奴了,”陈宏也没有羞赧,只笑道:“老奴不过跟着内书堂的公公们学过几个字,哪里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裕王执意让他说:“你就说说你的想法吧,老陈,我知道你懂得的。”
陈宏思索片刻就道:“别的老奴不敢说,只是议开山东登莱及天津二海道这事,是万万没有实行的可能的。”他道:“高皇帝片板不下海的旨意太深入人心了,就算是造船赈灾,几个阁老们不压一压、催一催,户部兵部的官员们恐怕都不肯的,更别说是什么开海道了。”
“而且如今倭寇主力虽灭,零寇犹存,开海道不比河道,漕帮势再大,也是大明子民;可是倭寇,不论真倭假倭,都被视为异族,他们要是沿河道进了山东或是天津,门户大开,怎么抵挡得住?”陈宏道:“也就是巡抚辽东都御史侯汝谅救灾心切,敢这么说,要是换了别人,怕早都被言官们参奏了吧。”
“是啊,侯汝谅在折子里甚至都写了从天津入辽的海路路线——自海口发舟,至右屯河、通堡,不及二百里。其中曹泊店、月沱、桑沱、姜女坟、桃花岛均可停泊,相距不过四五十里,可免风波、盗贼之虑。”裕王道:“可是户部议了两次,造船赈灾可以,开登莱海道一事容后另议处。”
“为什么不下海呢?海的那头是什么呢?为什么连高皇帝也害怕呢,他可是一统天下坐江山的开国之主啊,海的那头就算是再可怕,也比不过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这些败于他手的天下英雄吧?”裕王发出了奇怪的感叹。
“高皇帝闭关,是因为海盗猖獗,生民不堪其扰,可是太宗皇帝已经斩了陈祖义,还海上一片清宁了,为什么永乐之后,下过七次西洋的朝廷,居然开始重复起高皇帝的祖训,不仅不让老百姓下海,还要抹杀掉三宝太监的一切功绩呢?大臣们总是在说,高皇帝多么圣明,封了海才避免了倭寇的侵略。咱们如今打完了倭寇,一定不能再开市舶司。”
“可是也有人对我说,咱们生受了十年倭患之苦,就是因为不能开海禁,越是不准海上贸易,沿海的老百姓就越会帮着倭寇打官军。连胡宗宪在折子中也说‘倭寇与海商其实是同一个人,如果开放海禁,倭寇就转身变成了海商;如果实施海禁,海商就会立即变成倭寇。’”
“那,殿下是怎么想的呢?”陈宏眯起了眼睛问道。
“我怎么想的?”裕王笑起来:“我想着,汉朝开了路上丝绸之路,宋朝兴盛了海上丝绸之路,它们可都不是因为这两条而亡国的。相反,恰恰加深了与西域或是海上诸国的联系,让他们蛮荒之地的人也知道咱们中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
陈宏听着也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愣是像菊花一样绽开了:“殿下所言甚是啊。想那唐太宗,也还派人去天竺学习甘蔗制糖的方法呢。化外之地,也许亦有大贤者,要说有那么一些中土不及的东西,倒也不足为奇。”
“都说大明是世界的中心,可是别处的特产,大明没有;大明的地产,别处也或者没有。每年的贡期,都是大明三倍五倍地给别人东西。面子是有了,可是里子呢?国家再大,也禁不住这样的给法儿,”
裕王思索道:“如果开海禁,用民间交易,平等交易,你来我往,皆大欢喜。咱们中土的丝绸茶叶瓷器,一向在海外诸国中供不应求,以前市舶司凭这项收益,几可和两淮盐政税收相提并论!凭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往海外销售,反而作为赏赐随意就给了使节们?那些人拿着赏赐的东西,一转运贩卖,就可获得百倍的利润,可是我大明却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凭什么啊?”
朱载垕出居王府的这些年,耳闻目见,都是民生疾苦。他比一般人更能体会百姓生活的不易和国家日益的衰朽。一切的一切都让改革刻不容缓,这就是为什么,隆庆初年,即使内阁云波诡谲,依然没有挡住隆庆新政实行的原因。
“姑娘,姑娘,王爷过来了,王爷走到咱们院子里了!”白茅擦烛台的时候从窗户上看到了朝这里走过来的裕王殿下,小声叫道。
胡嬷嬷正在给洗过头的李彩凤擦头发,闻言立马道:“快把下午送来的杏仁露放到炉子上热一热,殿下晚上不能喝茶叶。”看到白茅端去了,她又对着李彩凤道:“姑娘,两个月了,王爷是第一次来咱们院子。府里人虽少,可都有眼睛看呢。”
李彩凤浑身微不可查地颤了两颤,才慢慢点了点头。
等到裕王走进屋子里,李彩凤已经被手快的胡嬷嬷松松地绾了个髻出来,主仆三人对他行了大礼。
“别多礼了,”朱载垕揉了揉肩膀,胡嬷嬷立刻上去把他的腰带解开:“陈宏说你这猗蔚阁的灯还没熄,我就过来看看。怎么还没睡呢?”
“刚刚洗了头,还没晾干。”李彩凤垂着眼皮答道。
不管陈宏有意无意,李彩凤都要怀疑,是不是那时候自己为他说情的事情已被他所知了。
不过这样很好,自己当初结了一段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