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王重士(1 / 1)
穿了新衣,点了鞭炮。哦,原来一年又过去啦。
嘉靖三十八年的日子,似乎和前两年一样,宫里的生活向来是富贵馨宁的。
又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地方,李彩凤心道,我已经从一个小都人变成了正八品的女官了。头上的珠冠就是我没有荒废时间的明证。
“李掌药,今儿能闻出来焚的是什么香吗?”小红笑着打趣道。
“兰香,独占春。”李彩凤无奈道:“看来我这个鼻子是个摆设的事情,你们大家都知道了。”
刘司药走进来,闻听此话也笑道:“我以前教过的医女,就算是学别的地方不行,这闻香的方法也是一学就会。唯独你啊,”她好笑道:“你考试那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闻香这一块差得很呢。要不是其他几项都答得不错,陈院使就要把你刷下去了。”
“豆蔻皮和肉豆蔻,陈院使算是为难死我了。”李彩凤一想到去年七月份的那场考试,不由得扶额叹气,“到现在我还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呢。”
“这两个香味虽然相似,但豆蔻皮的香味要清淡许多。”刘司药又重复了一遍,疑惑道:“听说五官中有一个不灵的,其他几个就会加倍灵敏。彩凤,要不然你试试用嘴能不能分清这些。”
用嘴巴尝啊?李彩凤真心怕了:“司药,我还是好好用用我的鼻子吧。我现在都可以分清苏合香和迷迭香了。”
小红和小蓝嘻嘻哈哈笑起来,连刘司药也忍俊不禁道:“这异族的香料,味道那么浓烈,闻一遍就记忆深刻,偏你要下那么大功夫才能记住。”
李彩凤想到那时候的考试,兰、桂、白芷、郁金这些国内产出的香料,香气清幽,差不多都一个味道。她是一个也没闻出来,只好胡乱猜测了一气。而苏合香、迷迭香和杜松,这些外国货,气味浓烈。她知道名字,但是却无法对号入座。
不过她也不是一个都不知道。番红花、艾叶都是药材,李彩凤每日都能闻到,自然能分辨出;大茴香、荷叶和胡椒,是膳食经常有的香辛料,李彩凤也能认出。
“奇怪了!”小红讶异道:“姑娘怎么知道我今儿点的是独占春?平常都要猜错的。”
自从李彩凤从太医院回来后,司药司上下都知道了李彩凤的鼻子不是很灵敏。刘司药有意训练她的鼻子,每日用不同的香料熏染大殿,好让李彩凤记忆深刻一些。
李彩凤哈哈笑道:“你今天点的香,就是我昨日才去领回来了的。我如何不知?只是偷了个巧罢了!”
一时间大殿里都是笑声。李彩凤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就听得西南角“哐”地一声,声音不大,但是打断了大家的笑声。
李彩凤扭头一看,原来是武招弟打扫完庭前回来了,刚才那声音就是她扔扫帚发出来的。
被武招弟一瞪,小红和小蓝都不敢偷懒了,拿起抹布擦得更用力起来。武招弟鼻孔里哼了一声,才去侧殿换衣服了。
小红和小蓝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刘司药从华嬷嬷那里领过来的小女孩子。说是女孩子,她们俩真的是女孩子,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的,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人,看上去比乞儿还要可怜。
她们两个不是选进宫的都人,嘉靖三十五年那一批之后,宫里就再也没有选过秀了。她们是从大高玄殿里出来的,被嘉靖帝全部遣送到了内廷。
位于神武门西北边的大高玄殿,是皇家的道观,原先住着邵、陶二位天师,现在住的是王天师。每几年从全国养济院里选一百多位童男童女,说是侍奉丹药。
问她们的遭遇,起先还不敢说。后来渐渐好些了,才慢慢道:“我们都是没爹妈的孩子,被官爷送到养济院里,虽然平日要做得许多活,但是肚子好歹没饿过,因为年年都有上差来检查,院子里的管事虽然克扣,但是也没有太甚。”
“后来来了几个公公,我们一排排站好让他挑人,现在想起来,就跟挑牲口似的,还把我们的下巴扳开看看牙长齐了没有。挑了十几个,就把我们放到驴车后头,走了好远的路,每日只能上两次茅房,就怕我们跑了。”
“到了大高玄殿里,前几年陶天师在的时候,我们过得不算苦,只是要每时每刻盯着丹炉,看着那些道士往里头填补东西。”小蓝木然道:“两三年炸了七次炉子,每一次死得都是我们这些看炉子的苦命人。听说十几年前殿里头起了一次大火,那更惨,死了两百多个跟我们一样年龄的孩子,都是跑不及的。”
“陶天师在的时候,特地嘱咐了他徒弟,不让我们饿着,晚上轮换着看炉子。他们不敢不听,天师每回来都要问我们吃饱了没有、干活累不累。”小红道:“后来陶天师回山里头去了,新来的王天师把我们当驴马使唤。每日吃的是道士们的残羹剩饭,还要日日夜夜不敢合眼地盯着炉子。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出了一点差错……”
“出了一点差错,王天师就把我们关在小屋子里,门窗都闭得严严死死的,他们从隔壁生着火,浓烟全都进到屋子里,看着我们挣扎嚎叫,他们闻声为乐。”小蓝还是平平地说着:“闷死了好几个,他们自有法子处理了。谁管我们的死活呢?”
“从四五岁进去,一直要等到女子来初潮的时候。我们最怕这个,听说那些道士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逼得我们的经血一直一直流。他们就用这个给皇上合和丹药。”
李彩凤觉得自己所有的经历,都不能说的上是命苦。在大明的这么三五年,她眼见了遭遇地震无家可归的流民;见了被强夺家产卖唱为生的父女;甚至自己也差一点就家破人亡了。
可是和小红小蓝的遭遇一比,她觉得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让她从来没有饥馑之忧,没有生民之患——有了对比,她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
李彩凤被滴答淋漓的声音惊了一下,才看到自己维持一个动作不动,手中毛笔的墨汁滴到了旁边的的茶杯里,把一圈碧色生生弄成了洗墨池。
“招弟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按说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周典药叹气道。
“我看她是心里有鬼作祟。”刘司药一点也没留情面:“我看今年趁着再多要几个人进司药司,新来的都比她强。”
李彩凤低着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武招弟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本来就是个野马脱缰的性子,总是不服管教,偏偏在司药司的这几年又养出个自视甚高的意思出来,他人身上倒是不敢显露,就在小红小蓝头上颐气指使。
李彩凤简直都不知道武招弟还有没有救,在司药司三年了,说是一有空就去内书堂听讲,可是今年一问,居然又跟着下一届的大字班开始从头学起百家姓来!三年的时间都学了个什么啊?李彩凤都跟着急了。
还有一件事让李彩凤更是郁闷。
因为去年灵芝酒那件事,冯保来司药司倒是熟门熟路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来找李彩凤的。刘司药和周典药的职位还没人家高,又见他确实规行矩步的,礼节上丝毫没有不妥的地方,也就不怎么过问。
可是武招弟就因为这事,对李彩凤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阴阳怪气话外有音,有时候听得李彩凤确实生气。但是准备跟她好好说一说的时候,她又退避三舍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就像现在,一个太监在司药司殿门外道:“请问司药司的李掌药在吗?我们尚食局的冯公公请掌药过去一趟。”
“没说是什么事吗?”李彩凤把裙子提起来,走到水盆边把沾满墨汁的手仔细洗了洗。
“冯公公说,您过去就知道了。”那太监细声细气道。
李彩凤看向刘司药,后者对她点点头,李彩凤便跟着那太监走了。经过殿门口的时候,果然听到武招弟重重的关门的声音。
永宁宫里,沈贵妃抚弄着膝上大猫蓬松的毛,漫不经心地和戚嬷嬷说着话。
这个名叫雪螺的暹罗猫儿,已经长成个大猫了,平日里阖宫上下蹿着,打翻了不知道多少东西,活像个霸王。都知道是沈贵妃的爱物,大家只好自认倒霉了。
没想到今天沈贵妃却说:“我这个大猫,不安分的时候居多。想来你们都顾着我,不敢教训过它。你们都为我想,我如何不为你们也想想呢?”沈贵妃便吩咐下去:“让将作监派几个人到我这来清点东西,瓶啊罐啊什么的,就都换几套新的吧。”
所以说,来沈贵妃的永宁宫当差,是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的事情啊。
“娘娘,前儿裕王妃陈氏还送来了一套白瓷杯呢。虽然普普通通,可是这猫蝶相戏的图案倒是个好寓头。娘娘要取出来用吗?”打扇子的宫女道。
“拿出来吧。”沈贵妃叹道:“还算不傻。知道不得裕王欢心,就孝敬着我。”
“可是孝敬我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裕王生母,管也管不到他后院里头。”沈贵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把猫儿舒服地直叫了几声。
“我听说,自从半月前王长子去了之后,裕王就再也没进过后院,是吗?”
“是。”戚嬷嬷道:“陈氏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裕王迁怒她……”
“就陈氏那个病弱的样子,她就是有心也无力啊。更何况,听说她现在给自己弄出个小佛堂,日日诵经念佛的,心灰意冷,未老先衰啊。”沈贵妃摇摇头。
“王府冷冷清清的,别说侧妃了,就是洒扫的下人也没几个。听说也就是几个詹事府的侍讲去了,才能见得了裕王的笑脸。”
“裕王重士,士咸有归附之心。”沈贵妃道:“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