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吴四家(1 / 1)
李彩凤走到尚食局后殿冯保的居所的时候,冯保刚刚挂起了一幅新得的画作。
“李姑娘,你来的正好,来瞅一瞅这幅画。”冯保邀她进入屋子里头,李彩凤进去一看,才知道冯保住的地方外头不显,里头却清奇雅趣,琴棋书画、古玩珍藏样样不缺,甚至还有怪模怪样的太湖石,大剌剌地摆放在靠窗子的角落里。
“这是……”李彩凤不怎么懂画,但是却眼尖地看到了上面的款识。
“嘉靖甲寅二月既望,徵明识,时年八十有五。”李彩凤惊讶道:“可是那文征明?”
“姑娘果然好眼力!”冯保称赞不已:“且看一看这副《桃园问津图》,比之赵伯驹如何?”
我认识赵伯驹是个鸟啊?李彩凤肚里骂一通,我知道文征明是因为这家伙的书画价值还挺高,光是故宫博物院就珍藏了好几幅他的真迹。赵伯驹是哪个犄角疙瘩里的人?我又不是百科全书。
“文老大人如今还健在否?”李彩凤问道。
“上个月刚刚仙去了。”冯保道:“成化六年生的,如今满九十整,古今罕见啊。”
“听说老大人以前在翰林院呆过,只是后来还是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放舟南下,归家去了。”李彩凤隐约记得。
“这不是跟那位李时珍一样吗?他是在太医院被人排挤,那么好的医术无人赏识。这位文大人,其时书画已负盛名,前来求书画的很多,由此受到翰林院同僚的嫉妒和排挤,悒悒不乐,可不就非走不可了吗?”冯保喟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这桃源图,画得不像桃源图。”李彩凤仔细看了一会道。
”怎么不像桃源图?”冯保好笑道:“远山冈峦,叠翠连绵,屋舍村字,掩映其间。有老者山道边策杖观瀑沉思,有妇人携幼子于院篱前问路,有高士饮酒高谈纵论天下——哪里不像桃源图?”
“画得很好,笔法清润,人物栩栩如生。可是却没有那个感觉。”李彩凤琢磨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只好道:“如果他是身临其境地作画,那么这其中的人就好似要跳出这个地方似的;如果他是观想,这山、这水、这人,俱都不在他的心间。”
李彩凤说的云山雾罩,但是冯保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细想了一会,心中不由得惊骇道:文老大人这一辈子,说是寄情于山水,可是连考了十次举人都没有中,又千里迢迢来翰林院来待诏,可见出仕之心一直都在。既然初心犹在,那么画为心声,自然会带出来这份想要求官做的心情。
而这幅桃园问津图,虽说画的是世外桃源,描绘的是隐逸人间,可是看山不像山,看水不似水,根本就没有那桃源的感觉。
冯保的书画鉴赏水平本就非常高,他再用这种眼光一看,果然看出来许多先前没发现的东西。
“唉,这画——亏得我还费那么大功夫让人带过来,”冯保叹气道:“看看这款识,老大人都八十五了,还想着做官呢。不过谁不想着做官呢?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李彩凤却笑道:“听大人的意思,您这里还珍藏着其他的名画呢。何不拿出来,也好给我开开眼?”
“文大人的画,上门来求的人可是踏破了门槛。”冯保笑道:“可是我还是求得了几幅真迹。”
冯保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了一个灰扑扑的大柜子,笑道:“有时候觉得把这些好东西放到这里算是蒙尘了。好东西,却没有人欣赏。李姑娘,但愿你是他们的知音。”
李彩凤的心忽然就有点感动。
她看着冯保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画作打开,一幅一幅都能说得明明白白的:“《山居雪霁图》、《湘君夫人图》,”他指着后面的一幅书法作品道:“这个是老大人临摹的《瀛州帖》。”
“我穷搜了□□年呢,才只有这么一点东西。”冯保笑道:“这么点东西,和司礼监的公公们都没法比。”
“您要是不是公公,恐怕已经是外廷的翰詹了。”李彩凤实话实说,并没有羞辱冯保的意思:“这些东西到了您手上,才算是宝剑赠英雄,物得其人了。”
冯保笑道:“如今世人收藏画作,大都为了日后保底升值罢了。哪里还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是真为了欣赏而收藏的呢?”
李彩凤暗自点头道,这话说得对啊。不光是现在,后世电视上那么多寻宝节目,持宝人却连自己的宝贝都讲不清楚,请专家验看也不过是为了分出个真伪,最后那句:“大概能值多少钱呢?”才是藏家最关心的吧。
“我也有个心愿,这心愿也不大。”冯保笑道:“不敢说能求得前朝的真迹,只让我有幸集齐了吴门四家的几幅大作,今后结一个菜户,也不反对我侍弄这些就行了。”
前半句说的挺好,虽然不知道吴门四家都是谁。后半句,李彩凤眨了眨眼,是什么意思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徐府书房中。
“《停云馆言别图》?这幅画竟然在师尊手上?”张居正笑道:“听说这画妙就妙在欲语还休、将别未别的意境上,苏州有富商扬言不惜挥金数万,也要占为己有。没想到却成了您的囊中之物——”
听着张居正难得的揶揄,徐阶哈哈笑起来:“文征明的好画作,老夫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徐阶看着窗外的风物,心悦神怡道:“不光是他的,还有吴中四子的画作,我都收藏了几幅。”
“我自幼也学过作画。那时候,父亲请了画馆的先生教我。”张居正回忆道:“可是哪怕我拿出比读书用功十倍的心力,却仍是画得一团糟。后来反倒是先生劝我不要沉溺于此道中,我才罢了。”
“作画,也是要有天赋的。”徐阶捋须道:“除了天分,还要有好的师承。想那唐寅、文征明,俱都是师承沈周,自然得其真传。”
张居正闻风知意,笑道:“那老师有何教我?”
徐阶微微一笑,站到书桌旁,拿起笔,三两下就画出了一个圆头圆脑的乌龟来。
一个大圆壳,背上的花纹看似杂乱无章,却好似蕴含着伏羲八卦的真意。圆圆扁扁的头上,两颗绿豆眼大小的眼睛,一张开了一条缝的嘴巴,四条将伸未伸的小短腿,一条高高翘起的小尾巴。
徐阶换了一支笔,在旁边写了一句话:沙滩一躺三年半,大浪来时我翻身!
张居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才算真正被触动了。他久久地盯着这句话,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的小名就叫白圭,据说在你生时,你的祖父梦到了白龟,对吗?”徐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闻了闻茶香才道:“这幅画,送给你正合适。”
“老师——”张居正的心潮涌动。
“好了,好了,你明白就行。”徐阶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又提起一件事来:“半个月前,裕王府的嫡长子殁了,这事你知道吧?”
“是。裕王的儿子死了,可是景王的王妃今年却有了身孕。”张居正道。
“是啊。我原来也以为,有没有儿子,是陛下择储的重要依据。可是如今,我却不这样想了。”徐阶道:“裕王虽然痴肥,可是心智却不差。”
“怎么说?”张居正问道。
“你日日在文渊阁,又是翰林学士,还记得《仁宗实录》上是怎么写的吗?当时的仁宗皇帝还是太子,长相痴肥,几个人合力才能扶着走几步路!汉庶人,他身后龙鳞数片,长相又颇类成祖,仁宗的储位看样子很是不稳。”
“可是仁宗还是当了皇帝。”徐阶道:“他什么都没有做,还是当上了皇帝。”
“外有诸大臣同心协力共保太子,内有诚孝皇后谦谨持家,更有一个好圣孙!您怎么把这些都忘了呢?”张居正急道:“裕王的儿子在的时候,好歹还是千里地出了一棵苗,哪怕身份上有问题,可是到底是唯一一个皇孙。可是如今,那孩子已经死了啊,景王的王妃要是生出一个儿子来,可是嫡孙!”
“你怎么就知道裕王不能再生出一个儿子出来呢?”徐阶慢悠悠道:“这事,谁也说不准。”
“所以说,老师您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支持裕王了?”张居正被徐阶悬了那么长时间,还以为听不到这些话了呢。
“你知道,最近陛下给裕王那位夭折的长子赐了名——朱翊釴。”徐阶道:“《尔雅·释器》云:‘鼎绝大,谓之鼐;圜上,谓之鼒;附耳外,谓之釴。’附耳在外的鼎啊,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