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定东南(1 / 1)
中元节后的好山园似乎也悄然静了下来,像是先前一下子耗费了太多的力气一般,宫人们也很少再三五成堆地嬉戏玩耍,多是登高远望,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元节的斋醮让她们都想起了故乡的亲人。
除了七月二十三日的教坊司奉命过来演了一出水傀儡戏之外,其他日子也就乏善可陈了。
说起这种水傀儡戏,倒真是让李彩凤大开眼界。是先用轻木雕刻制作出海外四夷五蛮王及仙圣、将军、士卒的傀儡木像,高约二尺有余,其傀儡木像之形,只有臀部以上,无腿脚,且用五色油漆漆之,彩画恰似真人。
在傀儡人像的臀部以下,则要平底安装一个榫卯,再用长三寸多的竹多的竹板支撑它。然后,再制作深二尺多的方木池一个,向池中注入七分满的水,放在凳子上,并用纱制围屏将它隔上。而教坊司的人躲均在围屏之内摇动手柄游移转动它。
最好玩的是,在木池里的水中,还要放入活鱼、虾蟹、萍藻之类的东西,使之浮于水面上。另有一人,执锣在旁宣白题目,替傀儡赞导喝彩。
李彩凤很是稀罕,连连看了三出戏,分别是:英国公三败黎王,孔明七擒七纵孟获和三宝太监下西洋。
在看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李彩凤发现,即使这个时候的官员百姓依然不赞成当年这种下海的壮举,认为是虚耗国力、奢靡无度。但是宫里不论是太监、宫女,或是教坊司的优伶,都十分喜爱郑和这个曾经率领三万人开辟星辰大海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们没了自由,就特别喜欢获得自由的人吧。
等到八月份收拾东西回了大内,李彩凤和武招弟自然很是不舍。她们知道一旦回去,就要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也不再会有轻松自在的生活了。
果然,第二日李彩凤就抄了整整六十章神农本草经,虽然都是在药园里辨识过的草药,但是要一下子全部牢牢记住各种的功效和药用价值,还是让李彩凤颇费了一番脑筋。
而武招弟更是凄惨,她和一个小宫女把司药司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还要加上往库房里添加除湿的石灰、把新送来的石菖蒲和甘草全部摊平晾晒到院子里。
等到两个人晚上坐到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惊奇地发现对方的手指抖得不能夹菜了。
忙了大概有五六天才把诸事都理顺,趁着能喘一口的功夫,李彩凤和武招弟又要去尚服局领弓鞋和白布,准备要裹脚了。
拿到了弓鞋才发现与自己穿的弓鞋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这双鞋子鞋头纤巧细致,两边窄窄,足心空虚着。也就是说,走路时候的力气要用到脚趾头和脚后跟上,足背高拱着,才符合这个时候的审美。
虽然这鞋子漂亮精巧,上头绣着五福捧寿的花样,尺寸也正常,但是李彩凤可以预感到穿这样的鞋子路走多了怕是要脚疼。把重心放到脚后跟上,李彩凤暗道,这可真不科学。
倒是武招弟很是发愁,她道:“我的脚宽,也不知道能不能穿进去。不过我听别人说了,要是实在穿不进去,可以偷偷把鞋面改大了,反正嬷嬷们又不查。”
这样也行?李彩凤听得一趔趄,简直无语。
两人说着走着,刚绕过前头的宫殿,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正是沈贵妃居住的东六宫之首——永宁宫的所在。
怎么回事?两个人一头雾水。再仔细一听,这声音竟然像打浪似的,层层叠叠不一会就传到了她们的耳边,竟然是“陛下洪福齐天,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李彩凤和武招弟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就有几个太监连爬带滚地跑过来,见着她们大声呼喝道:“东南经略胡宗宪胡大人悉荡倭寇,贼首徐海投水死,洪、东、叶、五郎献首京师!东南至此平矣!”
李彩凤还没反应过来,武招弟却奇迹般地听懂了这几句半文不白的话,一下子忍不住哭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喊道:“陛下洪福齐天,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李彩凤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武招弟,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转过殿来,前头立了几十个宫人,也是个个情难自抑,对着西苑的方向不停地行大礼跪拜,居然都哭地像个孩子。
一下子李彩凤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前世的她从书本上看到抗倭的艰辛,只是数笔聊聊带过。而今生她生长在京郊,所听所闻不过是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谈而已,也还是不能明白。
现在她能明白,这种哭泣是中华儿女期盼金瓯永固的心愿;是华夏一族竭殉国之志,用十年的艰难苦痛换来的满身疲惫和伤痕。
如果你能懂得八年抗战之后老百姓的心情,你也就懂得了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情。
为了抗倭,许多人做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情。嘉靖帝炼了三十多年的玄功、从来不上早朝的他,只要是东南倭寇的战报,嘉靖帝都会从西苑出来,回到让他厌恶的宫廷。
为了抗倭,嘉靖帝把东南七省的税赋交给了他们自己,国库里空的可以跑马,连修宫殿的钱都拿不出来。李彩凤知道,西六宫的几座侧殿其实破得不行了,后面居然被尚膳监用来喂养鸡鸭。
李彩凤还知道,在抗倭最吃紧的时候,沈贵妃命人给当时在江南织造局的黄锦带去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沈贵妃珍藏的簪环首饰,足足换了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到了胡宗宪手上,里面还有黄锦公公的一千两,和南京镇守太监的一千两黄金。
胡宗宪缺这么点钱吗?开玩笑,这点钱还不够他的公子吃一回西湖船娘的酒。
陆炳有一个大箱子,里头全是胡宗宪在东南挥金如土,招宾客、广间谍甚至伪造圣旨的铁证。但是这个箱子被他一把火烧了,因为他知道,当世唯有胡宗宪一人,有这个能力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倒悬。哪怕他很想看着严嵩灭亡,却依旧没有把这件趁手的利器交到徐阶手上。
你可以批判明朝的任何缺点,唯独不能说他的百姓不爱国。
而此时沈贵妃的永宁宫内,也是一片低低的泣声。
沈贵妃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话来:“东南百姓再不受倭患之苦,胡宗宪之功莫大。圣上那边如何嘉奖的?”
那太监回道:“圣上加胡宗宪右都御史、太子太保,赐金币。另外,圣上想要行告庙礼。”
“合该如此。徐海既灭,王直又远在岛国,可以说大功告成,是足以告慰祖宗的盛事。陛下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沈贵妃笑道:“我记得,这个胡宗宪,在陛下派他去东南的时候,他立下誓言,说此一去,不擒获王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当时都以为他是夸了海口,谁能料到有后来这么大的功绩呢?”
“是。那胡宗宪如今又有一誓言,”那太监笑道:“说是既破徐海,也定要把那远在日本的王直首级献上,方不负陛下重恩,不负东南百姓殷切希望。”
一时间大殿里都是笑声。
沈贵妃歇了一会,又问道:“陛下还有什么旨意吗?”
那太监躬身回道:“还有就是追赠宗礼都督同知,谥忠壮,赐祠皂林,世袭指挥佥事。”
沈贵妃沉吟道:“此人是谁?有何功绩,能得陛下如此追赠?”
那太监不疾不徐道:“宗礼,江苏常熟人,宗泽后裔。少知兵,善骑射,号称猿臂王。嘉靖十七年以科举武试第一名被授于游击将军,由祖职署指挥佥事、任参将。嘉靖三十五年夏、率部赴福建途径浙江。胡宗宪恳切邀留,即命宗礼率所属前往桐乡方向抗击倭寇。”
“一胜于崇德,再胜于石门,三战于皂林三里桥,斩获甚多。三战三捷后,由于叛徒告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最后宗礼与其部下皆杀身殉国。胡宗宪以为抗倭‘血战第一功’,特为其请封赠。”
沈贵妃喟叹良久:“真义士也!”她想了想道:“这样吧,命尚服局准备四品恭人的冠服,跟陛下的圣旨一同送过去,也表一表我的心吧。”
自有人下去准备不提。
沈贵妃转头对戚嬷嬷道:“宫中很久都没有这么大的喜讯了。我想着,过几日便是圣上的寿诞,今年理应好好操办一番。”
戚嬷嬷笑道:“是。老奴想着,今年说不得会在皇极殿庆祝呢,这么大的喜事,百官也盼望着见一见天颜啊。”
沈贵妃点头道:“先打听陛下的意思吧,倒是可以先让教坊司排练新的歌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