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使我怨(1 / 1)
永宁宫里,等到众妃退下后,李彩凤上前躬身持礼也准备退下。
没想到沈贵妃看了看她道:“会按摩吗?”不等李彩凤回答,她又道:“过来给我揉揉腿,周典药教出的徒弟应该不差。”
李彩凤倒吸一口气,她是见识过沈贵妃的威仪的。要是自己按摩地不好,岂不坏事?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周典药确实有一手按摩的绝技,但是自己却丝毫没有学到啊。
虽说是夏日酷热难耐,但是殿里却四面摆着冰盆,确是凉风飒飒,可李彩凤后背上顿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她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头,忽然又想到,自己这双手是干了好几年粗活的,手上不仅老茧丛生,轻重力度还不好拿捏。虽说自己上辈子曾经为劳累的母亲按摩过,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而且李彩凤很清楚,自己按摩地不好,家人可以不以为意一笑而过;但是要是在这位如今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面前失了手,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很想说自己真的是个假把式,但是沈贵妃显然不会听她分说,因为沈贵妃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大衫、霞帔,换上了一套妆花织金襴裙的常服坐在了榻上,斜倚着竹美人,对她招手了。
李彩凤只好慢腾腾走过去坐在了榻子下方的脚凳上,她刚伸出手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居然都是汗,急忙把双手往裙子上上下一搓,却没发觉自己的动作滑稽极了。
至少沈贵妃就轻声笑起来,道:“你这丫头,倒像是外面卖炭的老翁一般,”她笑道:“数铜钱的时候要把一手的炭灰擦在身上,只怕被骗了。”
李彩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却听沈贵妃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去给她拿一碗漉梨浆来,把上面的沫子去了再滤一遍端过来,瞧把她紧张的。”
那宫女嘻嘻一笑,躬身下去了。
李彩凤急忙谢过沈贵妃,这时候她的心倒是不再噗通噗通地跳了。她只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越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越是平易近人;反而是一些小官,架子比谁都大。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是而已。
看着眼前的沈贵妃,李彩凤心道,她要为难人,恐怕也是为难刚刚才散去的那群女人;至于自己这种没品级没身份的小宫人,沈贵妃想为难恐怕还要觉得丢了面子。
等一口气喝完端到面前的漉梨浆后,李彩凤顿觉神清气爽。虽然她咂咂嘴还是没品出啥味道来,但这不影响李彩凤的心情变轻松了。
沈贵妃原先还微笑着看着李彩凤,后来不知为什么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李彩凤上前轻轻托起沈贵妃的一条腿,先把腿伸展平了,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捏了几把,觉得找到了一个差不多的力度,就开始为沈贵妃揉捏起来。
她先揉的地方是膝盖。因为这个地方是较为脆弱的关节,人的腿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膝关节上犯了毛病。
她先用手压了压沈贵妃的膝盖,把指头尽量向后伸直,将手指与手面呈现扇形样,用手心开始摁压起膝盖来。
因为李彩凤的手心有一层老茧,这样的按摩倒是让沈贵妃感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她顾不得腿上传来的酥麻,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李彩凤的脸看。
李彩凤当然注意到了沈贵妃犹如实质的目光,她也不明白沈贵妃为何要看自己。不过这样难言的气氛没过多久,李彩凤便小心翼翼问道:“娘娘,您的膝盖,您的膝盖以前受过伤吗?”
李彩凤抓拿住沈贵妃的膝盖往下捋的时候,感到手掌侧方里很明显地突出了一块。这不由得让李彩凤很是费解,难道沈贵妃以前是膝盖受了伤吗?
沈贵妃微微眨了眨眼,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笑道:“没受伤,只是跪得久了而已。当年啊,张氏还是皇后,我和姐姐不讨她的喜欢,她就罚我们跪着超经。”沈贵妃眼睛上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喃喃道:“一抄就是一个晚上,前半夜嬷嬷们看得牢,一口水也不让多喝。后半夜她们自己个睡着了,我和姐姐就偷偷爬起来揉膝盖。”
李彩凤不知道沈贵妃口中的姐姐是哪位贵人,她只觉得沈贵妃看似风光的背后,也曾经历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沈贵妃忽然伸手摸了摸李彩凤的头,笑道:“我当年也不过就这么大的年纪,姐姐比我稍微大一点。我们两个在这宫里头,一起背大诰,一起练礼节,九个人里啊,我就和她最亲,连睡觉都想往一处挤着睡。”
李彩凤感到沈贵妃难以言说的伤感,她很想问一句,您这位姐姐究竟是在还是不在了?听沈贵妃所说,这位姐姐也是嘉靖十年大选选上来的全国九强之中的一位,只是不知道是哪位罢了。
李彩凤手上没停,继续为沈贵妃揉捏着。
沈贵妃眼睛里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只是再亲的人,也抵不过宫里的磋磨。她当了皇后,我做了宸妃,路就不一样了。”沈贵妃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道:“我被太后磋磨,被敬妃设计,她不帮我,我也不怨她,无非是情分大不过本分。 ”
李彩凤早都不敢听下去了,她和这殿里的其他人一样,恨不能把仅有的一双耳朵堵上,或是背后两支翅膀来,好逃离这让人战栗的境地。
偏生这位沈贵妃就像没看到殿里的人一样,依然自顾说着:“可是等我好不容易料理了那贱人,我的好姐姐啊,你又在背后给了我一刀子。”沈贵妃忽然转向了李彩凤,笑道:“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
李彩凤尽管心跳如鼓,却依然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她……干了什么?”
沈贵妃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新一届的秀女里挑了个跟我长得五分像的女子,亲自送给了陛下。这一手、这一手,我真是打死也没想到啊……”沈贵妃说到这里是满目凄凉,可是面上却是笑着道:“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就是宁安的亲娘曹端妃啊。”
李彩凤听得心里冷冰冰的,手中竟然又一次捏出一把汗来。她清楚地知道,这位曹端妃最后是怎么死的,就是在“壬寅宫变”后被方皇后亲自下令凌迟处死的。
即使曹端妃是方皇后亲自捧上去的,即使曹端妃生了两个帝女,即使曹端妃真的是如同史书里说的那样“妃实不知也”,却抵不过皇帝对她的宠爱碍着了方皇后的眼睛罢了。
“你瞧见了曹端妃是怎么死的,你也就知道了她的心病了。她就是太贪啊,有了尊荣还想要宠爱,有了宠爱还想要子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沈贵妃喃喃道:“原以为深宫寂寞,咱们姐妹俩可以相依为命。到底是、到底是……”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李彩凤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想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可是现在白头到老的心愿却让我怨恨。
虽然这是一句男女情爱的句子,但是李彩凤觉得用来形容这份感情,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沈贵妃念着“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这八个字,眼泪终于毫不顾忌地流下来了。
“你是个好孩子。”沈贵妃摸着她的脸,眼睛看向她却像在看另一个人:“但愿你一直保持初心。”
等到浑浑噩噩的李彩凤带着沈贵妃的一大笔赏赐回到了司药司里,迎接她的是周典药和武招弟焦急的问候。
“贵妃娘娘只是拿去了三张方子吗?为什么还会有赏赐给你?她把你留在殿中说了什么话吗?”周典药气还没有喘匀,合上门急急问道。
李彩凤低着头没有回话。
周典药又问了几遍,见李彩凤还是不说话,她就明白了。
“既然贵妃娘娘看中了你,你就、你就好生伺候她。这样也好。”周典药知道李彩凤怕是听到了什么忌讳的事情,她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你以后就是沈贵妃的人了,别再想着能换个别人。贵妃娘娘是个聪明人,你投了她的眼缘,自然有一番造化。”
李彩凤慢慢点了点头,扯开嘴角笑道:“贵妃娘娘没有把我要去,她让我还在司药司学习。叫我跟着您把按摩推拿的本事学好了,再去和她作伴。”
周典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道:“明日咱们把手头的账目交给司计司去,我教你推拿吧。”
武招弟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不由嚷道:“李姑娘,你究竟要去哪?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周典药叹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沓宣纸来:“没什么。你要从现在起,每日多学三个大字了。”
李彩凤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到了外面的高天。只是这黑夜的天空只孤零零的挂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却一颗星儿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