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两皆无憾(1 / 1)
李彩凤现在的课业非常繁忙,早上起得早,晚上竟然还要训练。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早上要修习经史,下午要学绣锦、执帚等技法,晚上还要点着蜡烛一遍一遍地重复宫廷礼仪。
早上的课程是最让她感到轻松愉快的,因为除了前两个时辰是雷打不动的修习皇明祖训、礼记和内训,剩余的半个时辰是可以自由发问的,就是课堂师生互动的时间了。
这段时间是自在的,徐姑姑不会像要求礼仪规范那样严格,也么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她是允许甚至鼓励李彩凤发问的。
“朝鲜人啊,”当李彩凤问到了这个,徐姑姑便回忆道:“永乐年间最多,宣德的时候也多,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就没见过。不过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过。”
看着李彩凤一副好奇的样子,她便道:“朝鲜女子大都皮肤白皙、性子柔顺,长得倒不怎么样。都说成祖爷的权妃是绝色,我看未必。永乐六年的时候,成祖爷还嫌弃她们长得丑,让太监去朝鲜宣旨了呢,说是‘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国王敬心重的上头,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也不知道成祖爷为什么偏好这一口。”
李彩凤听得嘻嘻哈哈地,徐姑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些朝鲜女子也不安分,吕鱼案发后,倒是牵连了很多无辜的宫女子。唉,非我族类,心到底是不一样。最后还是恭慎夫人想得明白,辞了妃嫔之位,专心教育太子,做了女师,得了个善终。”
李彩凤便问道:“朝鲜妃子能免于殉葬吗?”
在本朝的宫廷里生活的女子殊为不易。宫女子地位低下,杂役甚重;宫妃虽荣华,在未被废除殉葬制度的时候,还要担心自己被殉葬,就算是生了儿子的宫妃也避免不了。就算是废除了殉葬,却不能和儿子就藩,母子分离几十年不得见,当今嘉靖帝的亲祖母邵太后等到孙子做了皇帝的时候,眼睛都瞎了。
“不能。既然归了中国,就与亲人彻底诀别了,是生是死都不是自己能定的了。成祖爷崩后,殉了三十几个,里面就有两个朝鲜妃子。”徐姑姑提到殉葬,面容也很肃穆,声音微微低下去:“每到殉葬的时候,哭声连宫外都听得到。虽说能抚恤家人,但是谁不愿意活呢?只是由不得你,绳子一圈就没了。”
李彩凤听了,便道:“家人宁愿不要这许多赏赐,只要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吧。卖了女儿换取富贵,这难道也是圣人的道理吗?”
徐姑姑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后妃都是选自民间,圣旨到了,难道还能拒不接旨吗?不要说是卖女儿,就是诛九族,你也要恭恭敬敬地受了。”
李彩凤知道自己和她受过的教育到底还是不一样,像这种愚忠她就接受不了。凭什么杀死了你女儿,还要你觉得这是满门荣耀?
不过好歹这种不合理的制度到底是废除了。
显然徐姑姑也觉得废除了殉葬是很好的,她道:“英宗皇帝最是长情重义,他小时候见到了宫妃给先帝殉葬的情景,心有不忍。后来周王薨了,他还下旨不让王妃殉葬。只是圣旨到了,王妃已经被迫殉了。”
徐姑姑说到这里也有点动容:“英庙知道这规矩是祖上定的,他不能改了,就在遗诏里把这事说了,不要陪葬,此事自此而止。从此才全了天下骨肉之情、君臣之义。”
不错。李彩凤也心道,明英宗被瓦剌俘虏了,回来被囚禁了七年,但依然有那么多人念念不忘地追随他,可见仁慈是他最大的个人魅力。
似乎徐姑姑也很叹赏英宗皇帝:“宣庙的原配、恭让胡皇后的尊谥和祔庙之事,外廷内廷也是反反复复、久而不决,最后还是英庙定下了追复皇后尊称却不祔庙祀的仪注。他说:‘于情于理,两皆无憾。’内外廷没有一个不服的。”
确实是于情于理,两皆无憾了。
于是一早上的课业就顺顺利利地过了。午饭自来了厨娘后,根本不用担心合不合口的问题,每天都会有人来问她想要吃什么。李彩凤沉浸在可以点菜的兴奋中过了好几天,也渐渐习惯了。
菜式有北地的咸鲜,不过不占主流;更多的是随了南方清淡的口味。菜也罢了,前世吃过好多名菜佳肴的李彩凤眼皮子还不至于这么浅,只是米饭却让她十分惊讶了,因为从未见过,完全不是自己平常吃的米。
此米呈椭圆柱形,比普通米粒稍长,里外都呈暗红色,顺纹有深红色的米线,煮熟时色如胭脂、清香扑鼻,味道极佳。
刚开始李彩凤以为这是黑米,吃起来才知道不是。
这米是丰南县的胭脂米,也是贡米,产量之稀少,就是宫里的妃嫔,也不能日日吃了。不过李彩凤可不知道这米的来历,徐姑姑只是控制了她的饭量,并没有改了她的口味。所以李彩凤爱极了这米的清香滋味,每天都雷打不动地要一碗。
她吃饭一向是宁快勿慢,所以每每吃完了自己案几上的饭菜,还要眼巴巴等着徐姑姑吃完才能起身。不过徐姑姑从来没教育过自己吃相的问题,也从没嫌她吃饭快——殊不知自己的吃相很让徐姑姑很满意。
徐姑姑见多了刚进宫的小姑娘们第一次吃上好饭菜的情景——那简直是不忍卒视。一个个全都忘了教了无数次的饭桌礼仪,还有为了一口冰糖肘子抓破脸的事情闹出来。
这里要说一点,本朝选秀出来的妃嫔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到底没有忍饥挨饿过。而宫里头的宫女才是乡下贫穷地方长大的,真正过得衣食无落的日子。
吃完饭是不能立即躺下睡觉的,按徐姑姑的话说,就是坐着也积食。于是一般都是去花廊里走一圈,李彩凤爱用手掬了水洒向池子边上的水车,她总想着能看到小彩虹出现,可惜次次做着无用功。
这个时候徐姑姑也不会板起脸来训诫,有时候还能看到她也把手伸进池子里晃荡几圈,或者伸手揪几片新长出来的嫩叶子,揉吧揉吧又趁着李彩凤不注意偷偷扔了。
其实李彩凤看得清清的,不过她也觉得很有意思,从来不说出来。
一刻钟左右就要按时回去午休了。其实刚开始宫里头是不让睡午觉的,“昼寝”是被孔子批评的。但是后来也渐渐松泛了,一到那个点,宫里头俱都是寂静无声的,人人都要眯眼睡一会。
睡的时间也是刚刚好,大半个时辰就足够了,睡多了才昏头胀脑的没精神。等到徐姑姑进来把香焚上,李彩凤就要拿起绣帕,一针一线地好好绣了。
马大婶的指点虽然有用,但到底还是不能和宫里的大家相比。徐姑姑一直说自己的绣艺不好,但对李彩凤不会动针的地方,她三两下却能穿得妥妥当当。不过徐姑姑也说了,绣锦这门技艺不是主要的,又不是去当宫里的绣娘,只要大致过得去就行了。
不是当绣娘,那我进宫要去干什么呢?李彩凤边绣便思索。
都到了这份上,学得都是宫廷礼仪,饮食起居都按照宫里的来,陆炳的心思可以说是堪比司马昭了。只是自己进宫去干什么呢?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
李彩凤刚进这院子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死心的意思在,但是她现在发现自己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她想知道陆炳的意图,想知道母亲的身世,甚至还莫名憧憬着宫墙里的生活。
明明知道那里不是好去处,明明知道里头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她依旧怀着对那里无法言说的感觉,想要进去瞅一瞅。不是没去过故宫,但终是没有见过恒静无言的真实。想必见到的那一刻,定然不再是画上某一刻的记录,不再是书里只言片语的描述,那必然是一番鲜活的、全然不一样的情景。
下午的时间很容易打发,等她绣地累的时候,徐姑姑和灶下的几个妇人便叫她围坐在一起打双陆。其实这类型的游戏很适合赌博,有一个妇人就提出凑钱赌一把。但徐姑姑很严厉地制止了,弄得大家都有点讪讪的。
这东西学起来不难,李彩凤就从最开始在一旁点筹,到最后也能大杀四方。她玩了几圈,没有上瘾,反而有点无趣,旁边的妇人看到了,就笑道:“姐儿这就不想玩了?可宫里头都是这么打发日子的,如今贵人们愈发见不到圣上了,便三五个凑成桌,算是个消遣。还有别的好玩意呢,百戏、六博、投壶、鱼戏、弄丸、踢健、陀螺、竹马,只要姐儿说动了徐姑姑,咱们便好好耍一通。”
李彩凤听她说了半天,渐渐也来了兴趣,便眼巴巴望着徐姑姑,像只想要人抱的小哈巴犬一样,直弄得徐姑姑也招架不住,只好道:“你要是课业精进了,便许挑一样玩。懂得怎么玩就行,不许沉溺其中。”
李彩凤忙点头应了,又拿起手中的锦帕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