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红颜白发(1 / 1)
徐姑姑和李彩凤两个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书房里。
这书房就是前头二进院的东厢房,只是被收拾出来,添了笔墨纸砚。书架上也多了厚厚的几沓书,李彩凤溜着眼一扫,不由得目瞪口呆。
最下头的阁子上堆着两本书,封面上竟然写着《日记故事》和《书言故事》,她顿时心痒难耐,趁着徐姑姑开窗户去了,上前随手翻阅起来。
这一看可不得了,里头竟然是插画版本的。每一页都有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小故事,下头附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简笔画。
比如说这个“对日远近”的小故事,先写了晋书里的“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和“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两句话,下头画着一个帝王,怀中抱着个孩子,旁边侍立着大臣。画中的孩子伸手指着高高在上的太阳,大臣们惊异的脸色一览无遗。
第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李彩凤这样想。
因为她知道,插画最先是在国外十九世纪初随着报刊、图书的变迁发展起来的,没想到中国领先世界这么多年就有了插画书,果然是我大□□文化博大精深。
“这书是嘉靖二十一年熊大木校注本,是给三四岁的孩子看的,”徐姑姑走过来另取了几本书,道:“你现在应该看《明心宝鉴》这样的书才是。”
明心宝鉴?提起这书李彩凤倒是有点羞愧。
《明心宝鉴》大约成书于元末明初,全书由二十篇、六七百段文字组成,内容皆出自《尚书》、《易经》、《诗经》、《礼记》、《论语》、《孟子》、《庄子》、《太上感应篇》、《说苑》、《颜氏家训》、 《景行录》等中国历代经典中的格言、警句,杂糅儒、释、道三教学说,荟萃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朱熹等先圣前贤有关个人品德修养、安身立命的论述精华。
明朝以后,此书即为通俗读物,也是最受欢迎的劝善书、启蒙书之一。当年电视剧大长今风靡亚洲时,里头就有一个镜头,是徐长今和各地官衙的医女们一起接受医女训练的时候,开蒙书即是《明心宝鉴》。剧中提到了此书的开头几句:“天听寂无音,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李彩凤当时也买来了新新的一本,可到底没有耐心一篇篇地读下去。中道弃之,现在回想真是感慨万千。
徐姑姑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回忆了。她示意李彩凤坐到了桌子前面的凳子上,算是正式开课了。
“本来是要拜一拜至圣先师的。但咱们学的东西,却不完全是他的儒道。”徐姑姑神色很肃穆:“咱们要学的,是礼。”
“男女有别,二者的礼仪也是有区别的。这第一堂课,要先知道妇人之礼。”徐姑姑让她把桌上的书翻开,指着其中的一章道:“《礼记·昏义》,就是妇礼的典范。”
李彩凤低头一看,手中果然是一本《礼记》。李彩凤读了几句,觉得有点拗口,却听上头徐姑姑道:“本来要学《周礼》的,但是此书晦涩深奥,就是内书堂的中人们,学起来也费劲。”
李彩凤觉得腹内很是心虚。凭着自己这这水平,能不能把礼记学好也未可知呐。徐姑姑坐在上面,倒是把她的神色一览无遗:“我听陆大人说,你是习得字的,只是书却没念过几本。这也不打紧,都是先认字、后念书,念书比认字要容易许多。”
李彩凤听得心头一动,倒不是因为徐姑姑的话激励了自己;而是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生母的事情——李老爹不肯说,陆炳却显然知道地一清二楚。
下次等到他来了,我要问个清楚。李彩凤微微走了神,但是很快就竖起耳朵认真听讲了。
徐姑姑诵了礼记里的一段:“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她嘴角含着笑,道:“《周礼·天官》中也说,除天子后体同天子,夫人于后犹三公之于王,坐而论妇礼,不能作官看待外,其他九嫔以下既是王的嫔妾,也是执掌宫务的女官。”
“由此可见,懂得妇礼、德才兼备的女子就可以充入掖庭、备选为女官。”徐姑姑道:“女官由来已久,前朝就不分说了。只说本朝。”
“本朝宫禁的六局一司,乃是洪武爷仿唐宋所设。六局分别是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一司指宫正司。每局下辖四司,其属二十有四,而尚宫总行六局之事。戒令责罚,则由宫正掌之。”徐姑姑看她听得津津有味,便问道:“洪武爷重视此项规制,曾在洪武元年、五年、十七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多次更定女官品秩,甚至为六局铸印。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彩凤心下一哂。为什么?这位屠杀功臣、严抑外戚、废除相权,把方方面面都算到的洪武皇帝怎么会漏算他身边隐藏的祸患?
屠杀功臣,领兵、调兵权分开,绝了武人的造反之路;后妃只从民间选取,外戚根本没有能力和底蕴左右朝政;废丞相,设立的内阁大学士能参与政权,但官身只有六七品。以锦衣卫御百官、以东厂御锦衣卫、复又设西厂御东厂……外廷权力的层层制约,已然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
那么内廷该怎么制约?
李彩凤道:“□□爷设立女官,引导宫中各事,意在使后妃行止有度,不得违礼越制,乃至结交外臣,干预政事。”说白了,就是让女官也学了男子那一套忠君爱国的理论,再加上天性三从四德的熏陶,放到后妃身边言传身教,杜绝后妃参政的可能性。
徐姑姑也觉得她回答地很是中肯,便点头赞道:“不错。你能想到这点,见识也不小了。洪武爷鉴前代女祸、立纲陈记,首严内教。所以咱们女官,比宫里的宦官要更早地习字读书。”
只听说本朝的太监有文化,所以有司礼监批红的权力,甚至可以和内阁争一争。可是听徐姑姑这么一说,女官似乎和宦官有着天然的排斥性啊。
她带着疑惑,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徐姑姑看。徐姑姑知道她的意思,便道:“洪武爷定国以后,便有诏宫监不得识字,更不得预言政事。所以宫中一应事务,诸如财帛登录、宝玺图籍、宫人名籍、书记功过、以及嫔妃进卿次序排记等,都由德高望重的女官执掌。洪武爷就是要用咱们女官,绝了宦官干政的路啊。”
李彩凤惊得目瞪口呆,她想不通朱元璋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用女官对抗阉人。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但是为什么后来女官制度渐渐衰退,而宦官势力崛起了呢?
李彩凤如是问道。徐姑姑便道:“一来是,成祖爷靖难不易,身边宦官诸如王彦、李谦、郑和,都是忠勇之人,身挡一面领过兵的。等到他御极,就推倒了洪武爷的石碑,名正言顺地让宦官掌了要职。这样便罢了,成祖爷并未让他们读书识字。直到宣皇帝登基,才开始让内宦读书的。而且还请的是翰林院的饱学之士为他们开蒙,自然不是我们女官可比的了。”
“二来是,我们女子天性使然,并不能像宦官一样能为主子去和内阁拼杀。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徐姑姑道。
李彩凤挺得明明白白,果然是宫禁深深,里头有多少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一种制度的诞生和衰败左右不过是权力的倾轧。
她这样想着,却没看到徐姑姑眼里的思量。
果然如大都督所说,这孩子一点就透,聪慧过人。
像今天说的这些,有些人一辈子也参悟不了。可是她却能听懂,而且看样子,更像是心有所悟。
李彩凤抿了抿唇,忽然问道::“姑姑,您也是宫里的女官吗?”
徐姑姑微笑起来,道:“是。我曾是尚仪局的掌印,掌天子起居、礼仪之事。”
李彩凤十分激动。她的这种心情简直难以言表,就像后世的追星族见到了偶像一般,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她很想问问宫里的事情,可又怕涉到了什么不该说的事,也担心徐姑姑的斥责。等到抬头看到了徐姑姑含笑的眼睛,才不好意思地笑道:“那能问问姑姑,您是怎么进的宫?”
徐姑姑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怅惘:“怎么进的宫?年轻的时候书读傻了,一心要搏个虚名。等到朝廷来人采选女史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只要被选上,才能算是真才女。我心里不服气,不顾父母苦苦哀求,参选得中,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们走了。”
“等到我服劳六年回家,家里早都被倭寇扫荡了,哪还有我栖身之地啊?我就转头回了宫里,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李彩凤也觉得怅惘。女子的命运,有很多都是无根的浮萍。有时候你觉得有了依靠,其实根本不是最后的归宿。
她问道:“那宫里的女官们,都和您一样,最后能回乡吗?”
徐姑姑的眼睛无悲无喜:“服劳五六年就能回归父母,从与婚嫁。但是大多数都愿意留守,不愿回家了。女官老病而亡者,也可以归葬于父母家。要是没有亲属,就抬到净乐堂焚化。这已经比宫女子好多了。”
李彩凤也是这样想。女官们还能回乡嫁人,宫女子们去嫁给谁呢?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看着徐姑姑也不像伤心的样子,但李彩凤就是能感觉到她难言的怅惋。
李彩凤只好没话找话:“难道没有女官升做妃嫔的例子在吗?”
徐姑姑的嘴角绷直了,像是有些嘲讽道:“怎么没有。远了不就有孝宗皇帝的生母,近了不就有现在的敬妃吗?”
这回李彩凤不敢接话了,因为她明显听出了徐姑姑的不屑之意。
徐姑姑过了一会才道:“女官之责是教化督育,不是像妃嫔一样讨圣上的欢心。可是总有人自以为自己是上官婉儿,既能保持对皇上的影响,又能游离于妃嫔之外。”
这话李彩凤听得挺爽快,她虽然不鄙视人家的上进之心,但是自有看不过眼的人就能戳破这个窟窿眼。
她最后忍不住还是问了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宫里是个怎生模样?”
“宫里啊,”徐姑姑把眼睛望向了窗外,终于道:“是天下第一等富贵荣华之地,也是天下红颜白发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