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抱憾守缺(1 / 1)
下过春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蓬勃明亮的太阳光窗户缝隙间透下来,在书房里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不禁一扫暗沉的颜色,也把人的心里照得通亮。
这个时候的书房里的早课已经进行了大半了。这些天徐姑姑和李彩凤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很长,两个人原先还有的一点局促都渐渐消了,就像今天,徐姑姑还对她忆起了自己刚进宫的一件事。
“那时候宫里头正端午,陛下在西苑射柳,晚上又燃放了一晚上的烟花。皇后娘娘承了旨,从宫外请了南戏班子,和前头的教坊司一起,通天彻夜地欢喜了三天。”徐姑姑微笑道:“我那时候刚进宫,虽有嬷嬷们关照,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好光景?抬着头追着烟花去了,再一回眼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我坐到宫阶上,等着嬷嬷们来寻。可是等了很久,却没一个人。我当时委屈地很,抽抽噎噎的,心里凄凉。后面就来了个人,问我是哪里的,为什么走到这里,”徐姑姑眼睛很柔和,道:“他让人取了钥匙,从尚膳监拿来了一盒冰镇的荔枝让我吃,还讲了个笑话逗我笑。后来我被嬷嬷领走了,才知道他是宫里的大总管,掌印太监黄公公。”
李彩凤也笑起来,道:“都说太监跋扈,没想到黄公公是个这么和蔼的人。”她又问道:“那您再跟我说说宫里的公公们吧,好相处吗,为难人吗?”
徐姑姑先问她:“我在宫里呆地久了,你先和我说说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就是阉寺乱政,屡禁不止什么的。本朝不是有王振、汪直和刘瑾吗?”李彩凤道。
“慎言!”徐姑姑厉声喝止了,然后皱起眉头看向李彩凤,放缓了语气道:“你从没有见过,必是听人所说。而世人所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李彩凤刚刚有点吓呆了,她确实没有听到徐姑姑这么严厉地说过自己,同时她也知道了这其中必有缘由。
”是。市井评书和戏曲里都是这么说的,说他们是本朝、本朝首恶。敢问姑姑,他们真的像说书的说的那样,罪大恶极吗?”李彩凤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姑姑慢慢把身体直起来,正色道:“我在宫里近三十年,阖宫肃然,没有一个公公敢窃取主上威权。”她缓缓道:“当然是圣天子的缘故。但凡主上英睿,又何须公公们为他□□柄呢?”
李彩凤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放在心里琢磨了。又听到徐姑姑道:“至于王振、汪直、刘瑾,确实身死名裂了,有他们的过错,但是掌千秋史笔的,毕竟是外头的阁臣。他们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振,他原是个教书的,英庙对他事多倚赖,自然碍了宫里宫外的眼。但是英庙十七八岁还没批过一份折子,国家大事都是由三杨说了算,要是没有王振,主上的权柄早都被架空了。至于土木堡之变,原是英庙自己执意要去的,不是王振的挑唆,而且王振曾经私下对亲近的公公说过,他可能一去不回了,后来果然应他的话。这就是为什么英庙复辟后对他还是念念不忘,为他立庙祭祀的缘故。”
李彩凤听得恍然:“原来是这样。王公公真是受了颇多冤屈,可惜没人为他张目。那想必汪公公、刘公公也有不为人知的事了?”她已然换上了公公这样的称呼,而不是直呼其名了。
徐姑姑沉吟道:“汪直,他是个难得内秀于心的人。”她微微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道:“他看透了世事,只求活得恣意。别人揽权柄为自己谋利益,他揽权是为了、为了让自己的心快活。”
乖乖,李彩凤是真的瞠目结舌了,她听到的是真的吗?
没等她从这种惊天的言论中缓过神来,徐姑姑又道:“杨继宗说他亏体辱亲,他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后来还对宪庙说杨继宗的好话。他巡游时还喜欢为民伸冤,以至于后来有人冒充他时,竟然接到了几十份老百姓的状子。”徐姑姑也笑起来:“对他卑躬屈膝的人,他能说到一处;对他不假辞色的人,他也高高兴兴地,从来没有怪罪过。”
李彩凤也笑了,这样的人,真是可爱。她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一个新天地,是被后来人掩埋起来、却又被她重新挖掘到的新天地。
“后来呢?”李彩凤问道。
“后来朝臣参他,宪庙把他送到南京去了。这样,他活得更自在、也更高兴了。平平安安地,一直到孝庙即位了,还赏赐他呢。”
不知道为什么,徐姑姑和李彩凤相视而笑,也觉得很快活。
“那还有一个,刘公公呢?”李彩凤也想知道这位的故事。
这回徐姑姑不太想开口了,她沉默了好久才说:“刘瑾,是这三人中最执拗的,所以下场也是最不好的。”
徐姑姑终于叹了口气,道:“谁说宦官就不知道忠孝仁义呢?谁说宦官就不能伸手救拔天下的苦难呢?刘瑾,只是伸手摸了不该摸的东西。”
李彩凤觉得毛骨悚然,她更加渴求知道有关刘瑾的一切了,所以她道:“是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呢?为什么摸不得?”
徐姑姑看着她,好一会才垂下眼睛,道:“他想学王安石,给咱大明朝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
李彩凤终于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因为早上的一番对话实在是太过逆反了李彩凤的思维,直到吃午饭时,她还迷迷瞪瞪地,不仅食不知味,还第一次吃到了徐姑姑后头。
徐姑姑看了她几眼,并没有当场指正她。
等到两人走到了池子边的时候,徐姑姑终于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也有一个缺点。”等到李彩凤茫然地对上她的眼睛时,她道:“你的心容易被外物所动。要知道,世事都不能尽善,抱憾守缺才能活得通透。”
直到她走远了,李彩凤才体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来。她看着池子里清澈透明的一汪水,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三字经里开篇的第一个字是人,等你自以为学会了这个字的时候,其实你并没有真正地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挑选一个好老师教导你,是那么重要的原因。
李彩凤爱思考,她把这一句嚼地透透的,但也只是悟出了其中三味。真正的精髓,还是在很久以后的一天里,在经过了最不能忍受的熬痛后,像破了茧的蝶一般,回头看过了挣扎的痕迹,心里却什么也不剩下,然后突然间就省的了。
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的她并不知晓,只在心里对徐姑姑更加心悦诚服了。以前觉得自己难以记诵的文章典故,如今她都花了更长的时间和精力,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现在很明白,这些东西,既然徐姑姑让自己背,那么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晚上的礼仪她也不暗暗叫苦了,以前她一个肃拜的动作要学半个时辰才能规范了,第二天早上胳膊提起笔来酸麻不已。如今她既生出了无尽的信勇来,自然也不觉得是在受苦,反而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有时候徐姑姑觉得可以了,而自己钻到被窝里,还想着偷偷再来一遍。
就这样,日子也是一天天过得快。等到陆炳来看她的时候,她才发现,半个月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已是翻天覆地的不同了。
人都是要变的。我也在努力地改变着。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心甘情愿自己选择的。
只是陆炳在考查完自己的功课后,又追加了一个问题:“女子为何也要学礼仪、知荣耻?你有想过吗?”
李彩凤没有想过,不过她现在却觉得不用想也能说出来:“女子学礼仪,不是为了和男子一争高低,也不是为了凸显和不知礼的人的区别。而是为了不被人骗了,也能在它的条框里、利用它的规则让自己活得更好。最起码在别人挑理的时候,手里有了反击的东西,不至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炳心里很高兴,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来。他想起自己和老妻说的话,觉得那一天也不远了。
李彩凤心里也是轻快许多,抬头看他像是满意的样子,便眼巴巴地望着他,盼望着他带回来的蓝眼猫。
可是伸过来的,却是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
李彩凤傻了眼。
喂,不带这么说话不算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