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心有猛虎(1 / 1)
李老爹在雨中行了半夜的路,回到客栈见了李彩凤悲痛过甚,加之他心里觉得长栓是真的救不回来了,心力交瘁下终于病倒了。
李彩凤也不好过,她请了保和堂的大夫给李老爹开药问诊,几天的功夫已经花去了十几两银子,这还不算给小二的车马钱和房钱。
那小二倒也没有摆出难看的脸色,李彩凤也顾不得他,每天为李老爹喂药擦洗的事情都落到了她的头上,仔细算来,竟还没有囫囵睡上一两个时辰。
白天烧水、买饭、煎药,借了客栈的后院给李老爹浆洗了衣裳;晚上她守在李老爹身旁,可以一直盯着蜡烛直到天亮。
昨天清晨打水的时候,摇着手柄实在是使不上力气,只好重新放下去盛了半桶上来。可惜这半桶水提上来的时候,她却没看清绳子的位置抓了个空,眼看着水全部倾倒出来,把她的膝盖以下的裤子和鞋子浇得透透的。
从脚底生出的冰凉迅速窜到了后腰,可是她又咬着牙提了半桶水,然后踩着湿漉漉的鞋子上楼,每一步都像走在冰窟窿里。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来着?
她想起了一句不知道谁说过的话:“我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异常艰难,所以我准备两双鞋子。”
可惜自己真的只有一双鞋子,可惜自己没和马大婶学着做鞋。
她的这双弓鞋是绒棉做的,暖和舒适,也是马大婶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如今被水泡得涨起来,即使拎起来烤了一晚上的火,鞋面也已经瘪进去,再穿起来也有些紧了。
而在李彩凤走下楼的时候,这鞋子竟然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显然是鞋板和绒棉分开了,给里头留了不少空隙所致。
大堂上,小二正蹲着半身擦桌子腿,听到鞋子的声响转头看到李彩凤,叹了口气问道:“你爹咋样了?我看吃了三四天保和堂大夫的药,倒也不闹腾许多了。”
李老爹在刚回来的那天晚上算起,整整哀嚎了两天。直到小二请了大夫为他开了安神的药,方才渐渐缓和了,只是现在却是谁也不应,包括李彩凤。
李彩凤找了个有靠背的凳子做了,也是有气无力道:“我爹睡下了,看样子是安稳了不少。保和堂的药还是管用的,只是一两银子一副药,实在是太贵了。”
那小二也停了手中的活,上来倒了两杯茶水:“那咋办呢?有病就要吃药,要省银子就不能生病。”
李彩凤掏出袋子里的铜钱,给他算了最近几天的房钱,又多给了他二十文。那小二倒也不推辞,全都收下锁到了柜子里,过来继续和她说话:“你爹的病候倒也奇怪,你也没问问他,是不是打牌输了个光,一时间没想开的缘故?”
李彩凤便装作思索的样子道:“我问了,他说是有人做局骗他;我爹觉着不对的时候钱都输光了。他要去讨,却被一通棒子赶出来了。”
那小二听了反倒一副万幸的样子,以手抚额道:“哎呀你爹算是命大,真真的,只是被一通棒子赶出来,受了些惊吓而已。你却不知这京城多少打行的,做下多少恶事,官府都没有办法,咱京城还是天子脚下呢。”
李彩凤听到了新鲜词,便问道:“什么叫‘打行’?”
“你们漷县虽小,难道就没有泼皮恶霸吗?”小二皱起了眉头道:“游手、无赖、市蠹、把棍、拿讹头,打行的,随你怎么称呼。他们成群结队,偷窃窝盗、捏造事端也就罢了,告讦诬陷、宿娼买奸都是好手。那江南那边,还开赌场、转卖扬州瘦马呢,一群天杀的坏东西,造孽啊。”
李彩凤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我爹的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再也拿不回来了?”
小二笑道:“你倒是个乖觉的。确实如此,这帮打行的这是惹不起,你可知道那长洲县令柳东伯的事?”看李彩凤摇头,他便道:“那柳东伯,还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癸丑科三甲同进士出身,被派到长洲任县令。他看到县里打行的太多,百姓不堪其扰,就下令捉拿了七十多个下狱。可是那些个亡命之徒怎可干休,晚上竟然破出了监狱,把他的县衙给一把火烧了。嘿,这样也就罢了,这群王八蛋还搜到了柳县令的夫人,后面的事情,你还小,唉,后面那柳夫人就投井了。”
李彩凤听得心有余悸,便道:“竟然这么猖獗!那,难道没有去告官的吗?”
小二一拍桌子,愤愤道:“告官?你知道告官有多难吗?也是,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晓得?一般来说,农民大多不见官,就是遇到七品芝麻官下乡,鸣锣开道都唯恐避之不及,怎会轻易打官司,大多是由乡老调解罢了。”说着他更来了兴头,抿一口茶接着道:“城里人倒是好诉讼见官,小有纠纷就打官司,那还不是那些讼棍挑拨的?”
李彩凤又听了一个新词,刚想张嘴问,那小二何等地会察言观色,直接顺带着便说了:“讼棍就是讼师,讼师你应该知道吧?”看着李彩凤呆愣的样子,只好又解释了:“讼师,就是受人雇佣、代写诉状,帮人打官司的人。这回明白了了吧?”
李彩凤虽然是历史系出身,但是研究的方面有限,除非做专题报告,否则也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个大概。而这古代律法方面的问题,还真是她的弱项。
如今她心里又存折一个大念头。她想试一试能不能用打官司的方法,让李大哥出现在公堂之上。即使知道这官司十有八九不能赢,她也想借此挑起天下人对严氏父子的仇恨,物议纷纷,他们倒台的日子也不远了。
却听那小二道:“为什么称他们讼棍,哼,因为干这事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该杀头的。好多些讼棍就是泼皮无赖之徒,有些还曾经是官府罢闲之人,由于曾经在衙门里吃过饭,熟悉律法,知道怎么糊弄上官,所以他们往往替人写状纸,捏词教唆,有时甚至鼓动事主上京击登闻鼓。嘿,稀里糊涂的,你的钱财就没了。”
李彩凤听得悚然,问道:“难道就没有好的讼师吗?”
小二歪头想了想,点头道:“还真有。信阳州外小街开饭店的宋士杰,是个为民做主的好讼师,你也想去一睹真容吗?”
宋世杰?状王宋世杰?那个不是清朝的吗?李彩凤脑子混乱了,便道:“这个人名字,听起来倒是好生耳熟。”
小二道:“他是南汝光道衙门的刑房书吏,生性耿介,不善阿谀奉承,平素行侠好义时常代人书写状子,不收分文,为民伸冤鸣屈。道台老爷见他常管闲事,又经常据理力争顶撞自己,十分恼怒。因此,便找个机会,说他办事傲上、包揽词讼,革掉他刑书吏的差事。于是他直接干起了讼师,专门打不平的官司。”
李彩凤觉得说不定这个宋士杰就是后世那部电视剧的原型,但是她又不能千里迢迢地跑去信阳请他写状子,真是可惜。
李彩凤便道:“难道每个官司都要请讼师不成?难道不能请人代写了状子,直接上堂去请父母官做主吗?”
那小二呵呵笑起来:“也行啊。你要是个口舌能辩的,能引经据典、又熟悉大明律法,就尽管上堂去辩啊。不也有两方都不请讼师的例子在吗?”小二接着道:“要是没有,即使你再有理,人家请的讼师也会拾到你的漏处,到时候可就不能轻轻松松地下堂了。”
李彩凤听着捏紧了拳头,心道这难道就是命?大哥要被人家草菅人命了,可是竟然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那小二却浑不知,只说到兴头,道:“本朝还有个与其他朝代不一样的地方。”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客栈,才道:“你瞧,一些原本当作客栈的旅店,也干起了包揽词讼的买卖,这些旅店又叫‘歇家’,其实就是一些打行的和衙门胥吏开设的。诸如写状纸、押牌发差等事情,都由歇家代为周旋,告状之人可以一概不管,原告如此,被告也如此,一切都由歇家包揽。他们千方百计地哄了你,无论官司胜负与否,都能从中获利,而打官司的人则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啊。”
李彩凤听得是心惊胆寒,直到上楼回去都没有缓过来。
这下她真的觉得万念俱灰了,李大哥的命是真的救不回来了。
她坐在火炉旁边,看着里头跳动的火焰,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到炭火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是一个没用的,枉我从后世穿过来,脑子里空长了许多见识。
她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小二刚才说的话。这条路是走不得,那小二说的确实……
等会。
等会。我并没有问他这告官的许多事宜,他怎生像是故意说与我听,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只拿这些耸人听闻的话来,恫吓我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
不对啊。
李彩凤一下子睁了眼,那小二不对劲啊。
她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心里却像一万只鼓同时敲响了,慌得厉害。她仔细回想了那小二的言行,忽然想到,那天自己要进府去见欧阳夫人,他却好似提前知晓了般,转着弯的提到那死去的门房。就连那他找来的车夫,也莫名地有一种不协调感。
这么多的疑点,自己竟然全都忽略了!
这偌大的店里,确实只有我们父女俩,和那个小二了。也许车夫不在这里,却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窥伺。
那小二到底是谁派来的?李大哥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而李老爹瘫在床上动不得,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李彩凤终于被成功地激怒了。
不管你是谁,你也许不知道,人被逼到绝境了,其实是最放得下的,也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