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雾里看花(1 / 1)
也不知是不是和租赁马车的店主有仇,这一次李老爹租到的马车又有了毛病。
还没走出二里地来,前门帘与车子顶头的地方就被吹出来个漏缝;等到呼呼的迎面风刮进,李彩凤才发现那漏缝已经被吹出了个大洞,怎么堵都无济于事。
上次是满车的咸鱼味儿,如今又是这么个破门帘,害得李彩凤一直伸着胳膊,死死摁着那摇摇欲坠的一角。
偏生如今虽是三月初的好时节,却真真赶上了倒春寒的天气。李彩凤一路上受了不少的罪,等到了京里时,胳膊僵硬地收不回来似的,一阵阵又酸又麻;而那手比已经熄了多时的袖炉还要凉,攥起拳头来都费力。
李老爹还是选了元宵时候住过的那家客栈,店小二还是那位,但原先见过的账房先生却换了人。李老爹没有心情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把原本有了一肚子想法的李彩凤弄的也很沉默。
李彩凤偷眼看着李老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中的焦急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心想,要不是晚上租赁马车的店家并不营业,兴许昨天晚上他就要套马车上京了,如今平白拖了一天的时间,也不知道大哥在严府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是的,这个问题是李彩凤现在最担忧的问题。她思来想去,唯恐那幕后之人手脚伶俐,害怕夜长梦多,要把这破绽隐埋了,然后把这案子做成个铁案,谁也翻不了的铁案。
唯快不破。要是那人真有千般算计,第一要紧事就是让李大哥屈打成招。别看差那么一两天的功夫,说不得李大哥就熬不过刑呢。
李彩凤站起来把房门掩上,对坐立不安的李老爹说:“爹,咱们去了相府,要是人家一口咬定我哥真做了那样的事,不放人怎么办?”
李老爹颤巍巍地摇着头,道:“不会的,你哥、你哥他是冤枉的啊,宰相怎么能和一般的老百姓过不去呢?咱们又没招惹他。咱们去求求人家,一定会放人的。”
眼见得李老爹颠来倒去只说同样的话,已然是方寸大乱,李彩凤也是无奈何。原本李老爹还有一点决心,还放了狠话要去顺天府上告,后来却是越发缩回去了,竟指望着别人能发下善心,给李大哥一条生路。
李彩凤越想越是焦躁,但她不得不承认,到现在为止,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更清楚的是,也不能指望李老爹有什么好主意。这样一个从骨头里敬畏读书人、敬畏官吏的老爹,尤其是对上了相府,你让他生出告官的勇气来,怕都是难的。
这并不全是李老爹的骨子里卑微,这是横在所有下层人民头上的天堑。就是放到现代,敢于民告官的例子也是极少的。
李彩凤本来还想问一句要是人家动了私刑怎么办,但是她也想清楚了,问的多只会让两人越发惶恐,越发不知所措。
就这样父女俩竟然相对而坐了一整夜,到了后半夜李彩凤已经纯粹是发呆了,将近两天没睡觉的大脑完全真空,可又生不出一丝睡意来。
等到四更天的时候,李老爹终于有了反应。他把烟吹熄了,对茫然还没从发呆状况清醒的李彩凤道:“从这走到南瓜胡同,差不多一个时辰,到时候天也亮了。你自己去楼下问小二要吃的,拿散碎银子,别拿整块的,都放在包里,你一摸就知道。”
李彩凤稀里糊涂地道:“我问小二干什么,有包子热热就能吃,”她忽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爹,你的意思是,不让我跟着去吗?”
李老爹把烟杆里的灰掏干净了,对着烟嘴咂摸了半晌,道:“你跟着去能干什么?别火上浇油了,难道爹还要分心顾着你不成?”
李彩凤叫出声来:“昨天还不是这样说的,明明……”
“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哪也别去。爹会把你哥平安带回来的,要听话,懂吗?”李老爹很是严厉地看着她,直到她低下头不做声了,才道:“爹知道你聪明,可是你掺和不了这事。你只是个女娃,唉,女娃顶什么用呢?不能撑门户,最后便宜了别家……”
李彩凤第一次明确地听到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偏见。偏生这偏见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最亲近的人的想法。
就因为是女人,没有真正的继承权;就因为是女人,要天生低人一等;就因为是女人,要三从四德视贞操如性命,卑微地活在纲常体统的男权世界里,连死后的墓志铭,都要男人们去评价。
所幸后世的女人们大多数扬眉吐气了,我能见证那个时代女权的兴起,我知道女人们不会一直这样受压迫——那样像飓风一样势不可阻的大变革快要到来了。
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活该生下来低贱。
李彩凤心里转过千般念头,可是只能硬生生藏在心里。她又有一种窃喜,这种不为人知、难以言表的喜悦又使她原本暗淡的脸上重新焕发起荣光来。
送走了李老爹,李彩凤插上了门闩。独自坐到床上,却发现铺天盖地的睡意涌来。她也不想撑下去了,走出去的李老爹似乎分担走了她身上全部的压力,让她很快就睡熟了。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将近一天没喝水的李彩凤只觉得口渴地厉害,刚打了个哈欠,嘴唇上便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疼痛,已是裂开了三四道口子。
李彩凤卷着被子发呆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等她走到角落的大缸旁边,却发现缸子里也没水了,要喝水还得下楼问小二要。
等她整理好衣裙,收拾床铺的时候,才发现头绳落在了枕头上。再一摸头上,双丫髻散乱了一个,一个倒还绑得结实,忙拾起头绳摸索着扎起来,方才下楼找小二去了。
如同先前那个账房先生说的那样,这家店生意不景气。店小二也不知去哪儿躲懒了,偌大的大堂空无一人,柜台上只留下算盘和两三个账本,并不见其他人。
李彩凤连连喊了几声,一点回音也听不见。她逡巡着走了一圈后院,只有个马夫趴在稻草堆里打盹,李彩凤与他说话不应,又不敢直接推醒他,只好作罢。旁边倒是有一口井,李彩凤自己提了一桶水上了楼,放在炉子上烧起来。
等到水烧开了,楼下也传来声音。有两三个人掀门帘进来,其中一个道:“客官先坐,我给你们烧壶好茶来暖暖身子。”果然是店小二的声音。
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来:“嘿,我们兄弟俩像喝茶的人吗?你这小二,也忒不会察言观色,也不知你家掌柜的是怎生昏了头,挑上你来伺候人。我说你还愣着干嘛,赶紧烫壶好酒来,一路上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又有一道略微柔和一点的声音:“瑟嗯倒落,”然后似是向小二赔罪道:“你勿要怪我这兄弟,他是个没道理的糙汉子。还烦请你帮我们烫一壶酒,再上点佐酒的好菜来,我与我兄弟好好叙话。”
那小二应了一声,转入了后堂。
李彩凤在楼上听到了“瑟嗯倒落”这句,倒是来了精神。原来这是浙江话里不讲理的意思,因前世李彩凤有个籍贯绍兴的大学同学,一直玩的好,所以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浙江方言。
那男子开口道:“阿平,你倒也真狠得下心来,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回去,里正好几次都要把你的户籍注销了,亏得你老丈人是个秀才,他才不敢催逼过甚。”
被称作阿平的人闷哼了一声,道:“我那定下的婆娘未过门就死了,我把她灵位抬进门,认作了原配,就是我现在的婆娘也要磕头的,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浙江男子道:“五六年了,虽然知道你在俞将军麾下效力,但是你竟连一封书信也无,浙江倭寇一向猖獗,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你说除了咱们这几个真心为你考虑的兄弟,还有谁在意你的死活?”
阿平不耐烦道:“你是举人,日后自有大好前程,将来入阁为辅也不是不可能。可我呢,只有一身力气,谁识货就卖给谁。再说如今倭寇势大,武人总算也有进身之资了。你也别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的臭毛病。从小你在先生那读书,而我在树下砍柴的时候,我娘就说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咱们现在谁也别说谁行不?”
那男子默然了一会儿,才道:“你以为跟着俞大猷就有饭吃了,确实饿不死你。听说最近朝廷对苏松诸郡总兵官刘远颇为不满,看样子俞大猷倒有可能更上一级。”
阿平呵呵道:“刘远什么囊球,四五个月坚守城池寸步不出,畏敌如虎,哪有当大帅的一点风范?”这时候小二端着煨好的酒上来,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阿平一口喝尽了才道:“说说你自己吧,应雷,今年丙辰科会试,你已经中了贡士,这可是大喜事。看来殿试你是不愁的,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啊。”
那被称作应雷的男子再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句恭喜倒也真的说到他心里了。他倒不像阿平一般,只端起酒盅细细抿了一口,道:“我虽然中了贡士,却绝不敢说一定会中进士。国家取士历来多艰,而且咱们浙江今年有好几个大才子,又是官宦之后,主考官们心里都有一笔账呢,要是不录取他们,恐有负士林之望。”
阿平道:“都是谁啊,难道都是暗箱操作吗?”
“不是,我与你说了你便知道了。”颜应雷道:“今年呼声最高的是陶大临,是咱们会稽人,他是前兵部左侍郎陶谐之孙;孙鑨,是咱们余姚人,他父亲孙升是南京礼部尚书,祖父孙燧是前礼部尚书。你明不明白?”
阿平愤愤道:“不就是老子当官,儿孙都沾光吗?”
颜应雷道:“算是这个理。仕进人家,像本朝太仓王氏,都是科第蝉联的。族里家里能出那么多进士,都是有些门道的。这些门道,各家视如珍宝,是不会外传的。”
“你说这么多我也听不懂。不过我知道,殿试是四月份,马上就到了。你不在馆中复习,却来与我说话,难道不怕耽误了?”
颜应雷笑道:“怕甚?十年都过来了,策论早都定型了,再看也无非是些时文选本。考的中考不中是天命,人力真是尽了。”
阿平也笑道:“这倒是。原是听说你们这些举子颇为不易,不仅要经史子集统统读熟了,还要花心思揣摩主考官的成文喜好,忘了问了,你们这届会试的主考官是哪位大臣啊?”
恰此时那小二提了个大食盒上来,闻听此话,倒笑了个仰倒。慌得那两人上前把他扶起,看那食盒里的饭菜倒没倒出来,又问那小二因何发笑。
那小二自顾自笑了半晌,又看到偌大的店里只有他三人,不用招呼其他客人,干脆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喘口气方道:“你们一个来京日短,一个闷头苦读,竟不知如今这京城,倒是出了个惊天丑闻来,沸反盈天的。你且往那酒肆茶楼人多的地方去打听,没有不知道的,却与你那会试的主考官有关。”
颜应雷惊道:“今年会试主考乃是当朝次辅,徐阶徐华亭啊。他好端端的,出了何事?”
那小二呵呵道:“你们还不知道呢,也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那徐阶的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严鹊的那位,竟然耐不住寂寞,和府里头做活的短工好上了,还被她公公严世蕃抓了个正着。啧啧,虽说当时是掩住了,可纸里包不住火啊,京里头哪有秘密,隔天就传开了。”
阿平和颜应雷嘴巴张得老大,都不敢置信,一时间只听那小二口沫横飞道:“嘿,按说这对奸夫□□应该是问案报官吧,可严府愣是一点风声也没有,说不得早都在黄泉路上做了苦命鸳鸯了。还有,那徐府也是一点动静也无,怪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
李彩凤在楼上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脑子轰地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遗忘的东西——徐阶把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那严府的少夫人就是徐阶的孙女!
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事情呢?
李彩凤心里通悟地不得了,果然没那么简单。现在她很清楚了,这局的始作俑者不管是谁,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都会成为严氏父子攻讦徐阶的利器。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后宅阴私了,牵扯到首辅和次辅,整个官场开始闻风而动,是蛇是鼠都要跳出来了。
这才是那个人布局的精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