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谓我何求(1 / 1)
吴老三被那门房的话吓到了,唯恐真的像他所说,连最后的尸首都寻不到,想来想去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还是没半点章程;只好一骨碌爬起来,铺子生意俱都不做了,租赁了马车就往家里赶。
吴老三一天下来连口饭都没吃,一路上心急火燎地,满脑子都在想回去要怎么和李大伯讲明白。只是天黑到了地方,看到李老爹眼中期盼地迎上来,他还是没忍住,嚎啕着把这天降的祸事说了出来。
然后李老爹就倒下了。
李彩凤感觉他说得像个话本儿,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真实地吓人。她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其他围坐的乡亲们,希望有人出来配合他抖个包袱,好把这一出闹剧接着唱下去。
确实有人在说话,不过和她想的不一样。
“这话是怎么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也想不到啊,好生生的……”
“哎呀老哥你也是,当初怎么就放心栓子一个人去京里了呢?还去修缮相爷的房子,那哪是咱们这种泥巴腿子能进去的地方啊,你看看,这不就出事了吗?”
“我看栓子平日里也是个老实孩子,不像是能干出这事的人啊?老三呐,是不是你没问清楚,还是那人跟你有过节,诳你呢?”
乱哄哄的,四周都是乱哄哄的。李彩凤失神地看了一圈,不仅没记住说话人的脸,甚至还觉得这情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了是了,两个月前上京赏灯去,自己还在同情遭逢大难的尚臣父女,如今却已是自顾不暇了。角色的转变太快了,李彩凤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旦夕祸福。
当灾难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你才回发现别人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可能会刺激到脆弱敏感的神经。这就是为什么逆境出来的孩子往往成了两个极端的原因。
“我一辈子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李老爹像是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语道:“袁先生都说我是有福报的,这福从何来?”
李彩凤倒了碗水给他灌下,李老爹一口一口喝完了,然后像是大梦刚醒一般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彩凤道:“你收拾东西,咱们去京里看看,我绝不相信你哥干了这样的事。你哥要是开了窍,我早都给他相看媳妇了。栓子这个憨货,不知道碍了谁的眼,竟想出这损招来作弄他,我呸,咒他全家不得好死!”
李老爹说什么李彩凤就点头答应什么,周围的人一叠声都劝起来,无奈李老爹谁的话也不听,劝久了,只说休息这一晚,明早就起来赶路。
把一群人送走了,李彩凤知道这里头不乏看热闹的人。果然这社会就是这样,哪里也不缺存有幸灾乐祸这样心思的人。且都顾不得了,大哥的命才是要紧的,李彩凤勉力静下心来,思来想去,却悲哀地发现这是个死劫,而且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要说李大哥是不是主动偷人或是通奸这事儿,李彩凤这点同李老爹认定的一样,万分肯定李大哥是不会干出这样的事的。但是要是被人陷害了呢?
中国人的智慧,从古至今都是别的民族比不上的;只是这个东西大都用到了窝里斗、自相残杀上,但凡有一丝半点的冤仇,换来的都是勾心斗角的不休。哪怕像李大哥这样老实不与人争的性子,竟然有人看不过眼,要设上一局,不害死他不罢休!
是的,李彩凤早已认定这是个高明又自负的人设下的陷阱,而且她很聪明地感觉到,这陷阱里要套住的,可不是自己这样草芥一般的小人物。
为什么高明?如果这个局是后宅的妇人设下的,李彩凤不禁要为“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这样的至理名言击节赞赏了,若这妇人真有这样的能耐,万事掐算得准准的,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来让人观赏——简直不弱于毒设相思局的王熙凤的心计,那么她要打击报复的对象就不是李大哥,而是严府的少夫人了。
只有身居高位的人背后才会引来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李大哥不过是人家用过的棋子,说起来,这样的棋子,有一大堆备选,只不过时运不济,恰好挑中了李大哥罢了。所以说,若是女子,这局设得着实高明。
第二种可能,这局却是个男子的手笔。他的眼界就不会局限在内宅了。若是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偏偏是天下除了西苑最有权势的地方,那是有数不清的阴谋算计,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左右朝局的地方。
不过想到这儿李彩凤却疑惑了,这男子在后宅设怎样的局不好,偏偏是要坏了女子贞洁、最毒不过的一种?那严府的男主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还是直系亲属。要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连自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定要将那不可告人的家丑传扬出去,让人耻笑呢?本来名声就不好,出了这事更是要糟,可是这讥笑讽刺之声,不也得把他算进去吗?完全是破釜沉舟、两败俱伤的结果啊。
这也就是李彩凤认为那人自负的原因。
想来想去,李彩凤觉得还是女人设局的可能性比较大。顺着这个思路,李彩凤开始回忆严府的女眷。记得严嵩好像就一个老婆,夫妻恩爱,没有姬妾。而且这位夫人算起年龄来,七十左右了,要是能劳心劳力地设出这样一个局来,估计真成了老妖孽了。但是万事不排除万一,且先放着,再看看其他女眷。
严世蕃是个好色有名的,李彩凤记得奇书《□□》里头那个淫人无数的西门大官人的原型就是严世蕃,不错,拜专业课所赐,李彩凤知道严世蕃号“东楼”,与西门庆名里的“西门”相对应,俱都是贪花好柳的人物,想必小妾侍婢不会少,中间要有几个掐尖要强的却也不足为奇。
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好像雾里看一个人,你看着他的背影无比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不得不说,李彩凤的感觉是敏锐的。她把少夫人作为受害者,下意识地屏蔽了她的信息。如果她仔细地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个最大的破绽。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想起来。
“大丫,收拾好了吗?”李老爹的声音穿过来,中气明显不像以往那么足了。李彩凤忙答应了几声,往包裹里塞了几件中衣,又听他道:“你把包裹拿过来,把这些东西装进去。”
李彩凤依言把包裹拿到了正屋,李老爹斜倚在炕上,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布袋子。
这个布袋子李彩凤以前见过的,里面是户帖、地契和李老爹的棺材本。这户帖,在《明史·食货志一》中说道:“□□籍天下户口,置户帖、户籍,具书名、岁、居地。籍上户部,帖给之民。”其实就是户籍,相当于后世的户口本。只不过一式两份,官府里存档的称作户籍,留给百姓证明身份就叫户帖。
地契是自家三十亩田地的所有权凭证,还有五六十两银子,这都是李家最后的资本,竟然都被李老爹拿出来了,看来李老爹也知道此次进京前途渺茫,竟是提早准备好了一切。
李彩凤看得手脚发麻,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李老爹让她装烟,她才小心翼翼道:“爹,咱们去京里,您心里是咋想的?您带上这些银子,能把哥救出来不?”
“听老三说,栓子现在被人家扣在府里,所以咱们要先去严府。”李老爹一夕之间老了很多,连握住烟杆的手都不再平稳了,他低声道:“你哥是上了籍的工匠,不是他严府的私奴,不能随意打杀了的。他们要是敢动私刑,我就告到顺天府衙门里去,把这事闹到明面上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要这么算计你哥?”
听这话音,李老爹觉得是和李大哥一起的工匠们陷害他,但是这种可能早就被李彩排除了。工匠们平时也许不和,但绝不会闹到生死大仇的地步。而且说句大白话,一个低贱的手艺人,要真有欺瞒了阖府上下的本事,那还真真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了。
但这话对李老爹讲不清,他现在能救出李长栓的最大信心,来源于对敌人的评估。李老爹固执地相信陷害李长栓的是平民百姓,这样民对民,到底比民对上官给人的心理安慰强百倍。他不愿去想更深的,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李彩凤心里想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半天,就是难以启齿,只好拐着弯地说道:“爹,不管哥是不是冤枉的,他们都揪住了哥的错处,听说阖府的人都看到了,还说有物证;您去了,人家要是不让见怎么办?或者,您想过没有,不是别人陷害他,是人家挖了个坑,我哥他自己掉下去了……”
李老爹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抽烟。平常不爱闻这烟味的李彩凤,也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过了好半天,李老爹才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道:“咱们把你哥接回来,只要还活着,咋样我都认了。”
这是最坏的打算吗?李彩凤忍住了没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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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书房里,徐阶和他的长子徐璠相对而坐,却无一人吭声。
门外妇人的哭嚎声还未散去,良久徐璠才涩声道:“王氏是舐犊心切,方才惊扰了父亲,还轻您莫与她计较,她……”却被徐阶挥手打断了。
此时的徐阶却隐隐有些放松的样子,慢悠悠道:“当年我把苓儿嫁到严家,她满心不愿,又不敢跟我强辩,只好把气都出到你头上,逼得你日日睡在公衙里。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呢。”
徐璠也微微舒展了身子,笑道:“是。还是元春机灵,才把他母亲哄过劲来。”
提到长孙,徐阶也不禁微笑道:“咱们这种仕进人家,但凡一颗读书种子,都不能荒废了。可喜元春已经长成,家里后继有人,着实让人欣慰啊。”
徐璠看父亲的心情好了很多,才缓缓道:“父亲,苓儿什么人您是知道的,她要是真能干出有辱名节的事情来……”
徐阶第二次伸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徐阶身上真是落了下乘。但是自来捕风捉影的事情难说,把戏虽烂,倒是真戳到了肺管子上。他想让我颜面扫地,自请致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况当今慧眼如炬的圣明天子呢?”
徐阶前一段时间经历了大悲大喜,没想到他惶惶终日的事情却以这样的方式开场了。
李默连申辩的折子都来不及写就进了诏狱,没几日就化成了灰。这种雷霆手段他见过一次,就是十年前夏首辅被害弃市的时候。没想到严嵩隔了十年再一次出手,还是宝刀未老。他和李默虽然不合,但李默却视严嵩为仇敌,徐阶这么些年看着陆炳不厌其烦地为他扫尾,心中未尝不嫉妒。但这是一把明面上的好刀,徐阶不知道拿他使了多少次,此次都好用的很。
可惜到底没得个善终。
大喜就是果然如他所料,陆炳终究是和严惟中离了心。他简直无法形容接到陆炳口信的那一刻,他甚至要披发铣足对酒当歌了。奋斗多年的目标看起来总算不那么遥远了,有了陆炳,自己获胜的一天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里徐阶愈发得高兴,甚至细细为徐璠讲道:“这是严世蕃的手笔。他揣摩陛下心思是一等一的准,可是论权谋阴私,百个他也比不上他老子。严惟中不会在现在和我翻脸的,他八成是不知道,知道了也要把这事压下去,严世蕃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璠大喜道:“如此说来,父亲您不用上书乞骸骨了?苓儿,也不用被休弃回家了?”
徐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望着眼前不敢作声的儿子,缓缓道:“你不用多想,早晚会有个解决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