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祸从天降(1 / 1)
三月三,上巳节,也是道教真武大帝的寿诞之日。
因为本朝成祖自诩为真武大帝,连武当山大帝庙里也供奉着与成祖爷相似面容的神像;而当今天子嘉靖帝又崇信道家,所以在这个有些特殊的日子里,各地道观都不约而同地举行盛大法会,百姓们也纷纷烧香祈祷,折杨柳枝洗濯祓除,去宿除垢。
而毗邻京郊的小县城漷县,却连座像样的道观也没有,只有城东的一座小城隍庙,倒也算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了。
李彩凤和马大婶卧在炕头上,身下暖融融的,愈发得不想动弹。
“你是个有福的,”马大婶手上没闲,一会功夫又穿出几针来,道:“昨儿阿梅和她官人去了城隍那里烧香,嗬,就那么个小地方,人挤得啊,大半个漷县的人都去了吧,也是爱凑热闹。她等了大半天,记挂着小阿福,香也没烧就回来了,还受冻了一场。”
“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我可不敢出去,”李彩凤堆了一堆绢花出来,心情特别好:“我哪里有福,就是躲懒罢了。倒是阿梅姐姐,一嫁过去就生了小阿福,不知道婆家多欢喜呢。”
“可不是,”一提起这个马大婶就发自内心地欢喜,道:“阿兰还没这么好的福气呢,隔了两年才生下大壮。先前妞妞生的时候,你是没看到那家的脸色啊,她婆婆嫌晦气都不想抱。亏得阿兰聪明,她官人是个有主意的,现在又有了儿子,过得还不是好好的?有了孙子,她婆婆反倒不心疼了,整天只抱着妞妞不撒手。唉,我都懒得说道她。”
阿兰和阿梅是马大婶的女儿,阿兰嫁到了延庆县,两县离得不远,但到底不像阿梅嫁到了本县的方便。阿兰现在有一子一女,大壮和妞妞,婆家人口多,但是马大婶并不十分担心。因为阿兰自小就懂事能干,嫁妆又让婆家高看一眼。前两年虽不顺,到底是先苦后甜了。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番,马大婶又道:“我就想不通,过年那冷的紧的样子,咱县里的人还拖家带口的往京里头赶;现在这么好的时节,京里张灯结彩的也不比过年差,咋就偏偏稀罕这小地方的城隍,挤破头地去拜呢?”
李彩凤乐呵呵道:“咱这城隍虽小,确是灵哩,一方的城隍护佑一方人嘛。京城虽说是天子脚下,福气却没那么好沾呢。”
马大婶瞪了她一眼,笑骂道:“偏你多精怪,说的头头是道。那你跟我说说,你以后想找个咋样的官人,想找个咋样的婆家啊,你别不愿意听,你也不小了。”
李彩凤心里头挺腻歪的,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相反,她想了很长时间。有时候心里发了狠,只道逼急了我,就落发当姑子去。后来才知道,这里未出阁的姑娘做了姑子的,都是失了贞洁的;而妇人里头,都是犯了七出,婆家娘家俱都无处安身的。
而且如果李彩凤真干了这事,李老爹的头估计就再也抬不起来了。这种丑事想必是要让全县城的男女老幼当成谈资说上好几年的,说不定还要影响到李大哥的孩子娶亲生子。
可不能干这种缺德事,李彩凤默道。庄稼户就庄稼户吧,倒不是看不起他们,自己的身份也高不到哪儿去。只是要和一个从未了解过的人一起生活半辈子,还要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小,这在受过现代教育的李彩凤看来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这里的大多数女子,因为她们就是这样过完了一辈子,然后平平静静地入了土。
如果她们能,你为什么不能?李彩凤反问自己,你与她们有什么不同,难道就因为脑子里多了一点见识吗?如果你穿来的不是这样一个温饱人家,而是四处乞饭的流浪儿,那时候你会不会因为一点果腹的食物而做出让自己都唾骂的事情呢?李彩凤不敢想下去,也不想再想了。
我现在坐在这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世上那么多比我处境更难的女子,却都身不由己,更没人可怜。永远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路走,李彩凤在心底默念道,哪怕我过的再不快乐,总比过孤身一人冻死街头的好。
这样想来,嫁什么人都没什么区别了。李彩凤甚至想到,我嫁过去,必须要有一个儿子,这样才符合了所有人的期望,也是我后半生的保证。然后等我老的不行了,就把儿子孙子一家子全撵到南边去,让他们避开战火的侵袭,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延续我的血脉。
也许就是这样吧,让我见证历史,却又无从改变它。在这个时代,比别人知道的多是个悲哀。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然后尽全力保全自己,再给子孙指一条明路。这辈子,好像也没那么难。
李彩凤想通了后,正要回答马大婶的问话,忽然听到隔壁一片嘈杂声,如同炸了锅一般,甚至有人叫喊:“晕过去了,赶紧的……”然后急匆匆地脚步声就向这里来了。
李彩凤脑子轰的一声,那是自己家!
出了什么事?李彩凤一骨碌爬下床,没留神放在她腿上的一盒绢花撒了一地。马大婶也有点心慌,待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不由得起了一身疙瘩,估计是想起了元月时候流民砸门的事情了。
“别急!待我问问。”马大婶一把拉住想往外冲的李彩凤,把夹袄给她穿上,问门外的人:“是谁啊?”
“马婶子,我是后街的陈六金啊。李家的丫头是不是在你这儿?赶紧让她回去,她家出大事了,李大叔厥过去了!”门外一个粗嗓门急慌慌地吼道。
马大婶仔细一听果然是陈六金的声音,手一松,早都心急如焚的李彩凤箭一般冲出去了。马大婶不好跟过去,只在门口观望,见到七八个李老爹素日里的牌友围坐一堆,掐人中的掐人中,喷水的喷水,还有揉心口的,总算等到了大夫的到来。
李彩凤看到平日里无灾无病的李老爹说倒下就倒下了,不由得六神无主,站在那里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动也动不得。还是吴老三看到了,把她拖过去,让她喊李老爹的名字。
“爹……”李彩凤刚开口,眼泪就流了出来。
看到李老爹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李彩凤掉落到谷底的心才缓过来。她趁势又大叫了几声爹,看到李老爹要清醒的征兆越来越频繁。果然,过了一刻钟左右,李老爹的眼睛就睁开了。
“大丫啊,没事,爹还能活几年,别哭了啊。”李老爹伸手摸了摸李彩凤的头,把视线移到了人群中搜寻着,直愣愣盯住了一个人,道:“老三,你过来,你把事情细细讲一遍,老汉我刚才糊涂了,没听清。”
吴老三就知道李老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他怕这事再讲一遍后李老爹更撑不住,只道:“大伯啊,您宽宽心。我也只是听门房的说的,到底准不准还不知道呢。再说了,长栓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要说他三擀杖打不出一句话来,这我信;要说他偷人家婆娘,这不是阎王爷开布店——鬼扯吗?”
李彩凤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不由问道:“我哥咋了,什么偷人家婆娘?”
吴老三心中懊丧,心道这孩子可真会抓重点。看到李老爹因咳喘而红得不像话的脸,知晓瞒不过去了,便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出来。
却原来几天前吴老三去京城铺子盘货,收拾妥当后闲来无事便去了南瓜胡同的严府,想着李长栓许久未归家,要是有口信什么的可以帮忙带回去。没想到严府大门紧闭,角门也关得死死的,半丝风也透不出来,吴老三不由得心中疑惑,绕着严府转了半晌,却刚好等到个相熟的门房鬼头鬼脑地溜出来。
这门房是吴老三前两次探望李长栓认识的,就爱贪点小便宜,人倒是不错。吴老三摸准了脉,每次去都给他带点小吃的,便能行个方便,除了不让带东西进去,其他的也就睁一只眼了。
看到他出来,吴老三正要上前招呼,却没想到那门房一看是他,登时大惊失色,拽起他的袖子就把他拉离了严府。吴老三心知有异,不敢多问,两人一直到离了严府八条街的距离,才得空说起话来。
“以后千万别来府里找你那个同乡了,哎呀天杀的,他算是被坑在里头了。”那门房心有余悸地说道。
未等吴老三开口,他又道:“你可知道你那同乡干了什么?他竟然和府里头的少夫人有首尾,还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昨晚上闹哄哄了一晚上,吓得我一宿没合眼。”
吴老三一听懵了,嘴里只道:“我那个兄弟最是个木讷憨傻的,平常连大姑娘多看一眼都要臊到不行,而且还不解人事,怎可能和少夫人有首尾?”
那门房摇摇头,叹息道:“朱门里头,腌臜事情多着呢。前头一个叫胡子头的工匠,不也是因为冲撞了女眷,死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吗?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反正今儿一早所有门院都封了,通不许飞出个苍蝇来。”
看到吴老三的怪异脸色,那门房低声一笑,道:“我虽是个门房,但在府里还兼着一个活儿,挑粪。便是菜房里的菜一二日不采买可以,那阖府的腌臜物,一日不运出去,能行吗?”
吴老三缓过神来,急忙道:“不知府中是如何处置的?我那兄弟是正经在册在籍的工匠,不能随意打杀了的。且这事总得过了明面,交由官府来裁决,可不能动私刑啊。”
那门房一听只管摇头,道:“不管是否属实,你那兄弟都活不成了。你好好想想里头住的什么人再说吧,那可是当朝宰相,官居一品的宰相!人家想要个平头百姓的命,还不就跟捏死个蚂蚁一样简单?而且听说当时人证物俱在,还说什么定情的就是个玉笛子,反正罪名坐得实实的,不管怎么查,结果估计都一个样。”
吴老三只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细想更是骇人,一把拉住想要走脱的门房,道:“这,这怎么说也是宰相的家丑,家丑不可外扬,为什么会动静那么大,张扬出去对谁也没好处啊。”
“哟,你倒挺会想。人家要是真不张扬,你那兄弟就更该死了。”那门房冷笑道。
吴老三见留不住门房,心里更急,口不择言道:“恳请您伸个援手,让我进府里……”话还没说完,那门房勃然变色道:“我跟你什么仇,你要这般害我,我为你报个信已是百般对得起你,你竟然还得寸进尺,想让我带你入府,你用你的脚后跟想想,你进府干什么去,想把咱两都害死不成?最后在奉劝你一句,赶紧走吧,给他家人报个信,就当白养了这个人,要是晚了,估计连尸首都看不到了。”
吴老三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