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察见渊鱼(1 / 1)
深夜,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宅邸。
“黄公公怎么说?”等待多时的陆炳看到来人,不禁问道。
那人脱下斗笠,光洁的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竟是个小太监。
“老祖宗说,事发那天晚上,本该是他值夜,但不知怎么,很是闹了一会肚子。恰好陈公公要向陛下禀报东厂事宜,便和老祖宗换了班。老祖宗推脱不过,又顾得他三分颜面,只得允了,并不曾料到后事。”
陆炳沉吟半晌,道:“那道折子呢?”
来人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道:“不敢誊抄,更不敢夹带出宫。老祖宗知道奴婢记性好,让奴婢乘着服侍陛下的机会,将折子上的东西记了个七七八八。”
陆炳听他不急不缓地将折子上的内容背出,竟无丝毫谬误,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待听到“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这句时,不由得瞳仁一缩,失声道:“你记得可清楚,一字不差吗?”
那人念完这句,也觉得匪夷所思,道:“真真就是这句,别的地方或许有一二字谬误,这句是断然不会记错一个字的。李大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炳一口气憋在胸里,吐不得咽不得,喉头只“咯咯”作响,好半天才咬牙道:“难为你深夜出来一趟,替我谢过黄公公。”他这么说,自有人上来领着那人下去,并送上了一个小小的寿字如意锦囊。
那人接过锦囊,手指轻轻一撮,发觉里头是张轻如蝉翼的薄纸后,笑意不由更深了。
陆炳看到那人转身后,背后有两块凸出来的骨头,十分难看,心里忽然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人咧嘴一笑:“奴婢冯保儿,贱名有辱尊听。”
待那人下去后,从背后的屏风中走出一个人来,是陆炳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佥事刘聚成。
刘聚成望向陆炳,见他眉头紧锁,嘴里喃喃自语道:“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
刘聚成初听闻这句,不由得赞叹道:“果然是行家老手,一针见血的好手段啊。”
陆炳道:“不错。我师李时言在策论出题的原话是‘汉武征四夷,而海内虚耗;唐宗攻淮蔡,而晚业不终’,并没有丝毫提及任用匪人的意思。如今被篡改成这样,我只怕陛下已经相信了。”
刘聚成道:“想必大人已经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陆炳没有吭声,刘聚成只好道:“还有那位陈公公,也有他的推波助澜吧?没想到这位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连黄公公都着了他的道儿。”
陆炳从沉思中缓过来,闻听这话,脸上露出个莫名的笑容来,道:“三十年了,陈洪再怎么精明,依然只是个厂公;黄锦看似憨厚,掌印太监的椅子坐得不动如山。宫里头,把他们二人并称‘黄陈’,黄锦压在陈洪头上,总有原因的。”
刘聚成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说法?”
陆炳呵呵笑道:“你只看到陈洪使了计策,把黄锦的班换了,又帮那人设计了我师;但是其实黄锦是故意遂了陈洪之意,他不想得罪我,也不想得罪那人,恰好陈洪作了筏子,他便顺水推舟地避开了是非,两不相帮,反倒使我和那人都要竞相结好于他。你说,这样的段数,岂是陈洪能比得上的?”
刘聚成惊叹道:“果然了得!那他派人来告诉您,可见还是将大头压在了您身上。如今大都督计将安出?”
陆炳神色肃穆,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他做了初一,我为何不能做十五?我动不了他们,难道动不了区区一个赵文华不成?”
刘聚成心中仍然存疑,道:“杀了赵文华,您下定决心要和那人决裂了?”
陆炳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露,面上却云淡风轻:“原以为,这天下没有我庇佑不了的人,却原来都是一个大笑话。”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其实我早该知道的,那时候没救得了杨继盛,我就该知道,我陆炳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天下的物议。“
“您怎么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您保下多少直臣义士?那俞大猷、沈炼之流,还不是得您周旋,才逃脱升天?若论周人之急,扶人之困,天下何人能与您比肩?任谁也不能把杨继盛的死归结到您身上,您何必郁结于心?”
“他是个庶子出身的放牛娃,十三岁才开始读书。就算中了进士,名次也不好,落到了三甲,”陆炳那双迥然生威的眼睛雾蒙蒙的一片,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一下子澎湃到喉咙的伤感,好半晌才道:“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敢说天下人不敢说的话。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没有尽全力保住他。”
陆炳还是没忍住流下了眼泪:“自他殁后,我便心生退意。我常常想,飞蛾为什么明知眼前是令他殒身的火焰,还要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呢?而他,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他连家小都不顾了,一心要往死路上走?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但是我也愈发地惧怕了。”
听到最后一句,刘聚成悚然而惊,他很想细细询问一下,但是看大都督的样子,还是没敢发问。
陆炳任眼泪流到胡须里,声音却变得缓平:“如今又轮到了我的老师。我不能、也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了,哪怕明知他必死,我也要救上一救;至于那始作俑者,我与他本没什么情分,彼此不过是各取所需,但这是我陆炳的底线,他们原不应试探的。”
陆炳忽然笑了一声,转头对刘聚成道:“你帮我跟徐阶带句话,如今形势比人强啊。”
看到跪伏在地上汗出如浆的刘聚成,陆炳微笑道:“怕什么?你进锦衣卫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你以为我身边没有严嵩的人吗?都是一样的啊。”
“徐阶的心思我明白,难为他忍了十几年;这样也好,反正不急,咱们细水长流。”陆炳亲手扶起了刘聚成,甚至好心的为他递上了一方帕子,示意他擦了满头的汗水:“三十年河西,天道轮回,好定数啊。”
刘聚成战战兢兢地附和着,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可到嘴巴里却变成了:“大都督,您为什么要问那个小太监的名字啊,难道您对黄公公也留了一手?”
陆炳也觉得自己有点荒唐,他笑道:“我依稀记得袁德懋曾对我说过,背后有二骨凸出的人,富贵有余,寿祚不永。我也是一时好奇,将来若应验了,定要请那厮喝个一塌糊涂。”
帝大怒,黜文华为民,戍其子边卫。以礼科失纠劾,令对状。于是都给事中谢江以下六人,并廷杖削籍。文华故病蛊,及遭谴卧舟中,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 《明史·卷三百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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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私邸。
严管家为严世蕃点了一只乌香,看着严世蕃吞云吐雾的样子,笑道:“这暹罗进贡的玩意还真不赖,老奴闻着,这老寒腿的症候也缓了不少呢。”
严管家六十多了,忠心耿耿地伺候了严氏父子半辈子,素来有脸面。严世蕃瞅了他的腿,笑骂道:“什么宝贝疙瘩!值得你眼巴巴地来讨。只管去库房取,天字号四房里堆了一屋子,五六百斤呢,都是去年的陈货,也不新鲜了。”
严管家笑得牙不见眼,作势唱了个肥喏,严世蕃被逗乐了,又顺势取笑了一番。
一支乌香还没燃尽,严世蕃忽又把脸一正,问道:“人,选好了吗?”
“这回您只管放心吧,绝对万无一失。”提起正事,严管家也是一肃,道:“这次是老奴亲自挑的,可不比上次那帮杂碎糊弄人。”
严世蕃阴测测地哼了一声,道:“上次是个什么东西!那人竟是天阉,”严世蕃提起来就来气:“要不是最后关头被你发现了,真不知道要坏多大的事。”
“胡子头是天阉,这一万个人里头也找不出来一个,办事的人不知道,也怪不得他们,”严管家笑道:“这次的人老奴早都查的清清楚楚,绝对翻不出咱们的手心来。哈,说起来,这人倒真有那么点小心思呢。”
严世蕃一听来了兴趣,招手让严管家坐下,道:“难道还有一段隐秘不成?”
严管家喝了口茶,缓缓道来:“那人名叫李长栓,漷县人,是上了籍的泥瓦匠。因□□令,祖祖辈辈都是干这行的。他家里头老奴也查清楚了,并未娶妻生子,只有老父和一个年方十二的妹子。”严管家仔细回忆道:“去岁秋,到了咱府里头修缮宅邸。此人木讷憨傻,最妙的是,在胡子头事发之前,他曾在晴霁阁旁见过少夫人。”
“哦?有点意思,你继续讲。”严世蕃也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当时少夫人在晴霁阁吹笛,那李长栓虽然憨傻,竟也惹动一腔思绪。冒冒失失闻音而至,却被少夫人身边的丫鬟拦了。虽不曾有只言片语,但少夫人避走不及,面容却是被瞧了去。老奴那时就在假山后头,瞧得真真的。”严管家笑道:“他乡巴佬一个,见过什么好颜色?眼见得就失魂落魄的。老奴当时便想这是个难得的好人选,只是下人们已经为胡子头做了百般事项,老奴也不好中途而废罢了。”
“好一段首尾!”严世蕃想到马上要实现的计划,不由得心中大畅,道:“不知两人再见,是何场面?我只要一想到徐阶知晓此事后的老脸,哈哈,会需再饮三百杯啊。”
严管家也笑了:“徐阶老儿惯是油滑,这回却万万脱身不了了。”
“你抓紧时间去布置吧,这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爹还被我蒙在鼓里呢。等事成之后,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只会遂了我的心意。”严世蕃叮嘱道。
“是。老奴会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任谁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