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鼓而竭(1 / 1)
嘉靖三十五年二月,西苑涵元殿中。
东厂厂公陈洪将一本奏折放到了嘉靖帝案桌上,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道:“皇上,这就是您要找的那本儿。”
嘉靖帝的脸色变幻莫定,他手抚了抚奏折的封面,却没有马上翻开看,反倒问道:“兵科给事中夏栻何在?”
陈洪心里咯噔一下,耳朵后面不由自主地凝出一滴汗来,慢慢流进了领子后头。这么多年了,自己可以对所有的部堂高官颐气指使,哪怕是老严大人,都要给三分脸面;可是自始至终,唯独眼前这位,是让他懂得畏惧的存在。
陈洪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嘉靖帝会心血来潮地让他取一本三个月前留中不发的折子来,这不光不在自己的预料中,恐怕也不在那位的预料中——那位可没教自己怎么对付这茬。
陈洪定了定神,面上一副惑然的样子,慢吞吞道:“奴婢愚钝,不知道夏大人是哪位。陛下若想知道,奴婢这就去请黄公公来。”
嘉靖帝摆了摆手,皱眉道:“没的麻烦。你不知道也正常,不入流的小官罢了,可有可无的角色,”又取出袖子下压着的一本新奏折来,对陈洪道:“念。”
陈洪接过本儿,深吸了一口气,念道:“臣巡按直隶御史周如斗参劾总督侍郎杨宜轻率寡谋,致使参将尚允绍,指挥李田、鲍东莱等阵亡……”
念了一小半,忽地听到嘉靖帝暴喝:“不要念了,杨宜该死!”吓得陈洪和两个值夜的小太监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一会,才听到头顶上嘉靖帝的声音传来,夹杂着莫名的懊丧和颓然:“朕本以为,本以为杨宜是另一个朱纨,没想到是个仇鸾啊。”
陈洪一听这话,就知道杨宜保不住了。他心里清楚,杨宜是严党的人,是自己人。但是就像皇帝说的那样,这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不值得费心,也无碍大局。
朱纨、仇鸾是嘉靖帝心中隐藏的极深的伤疤,是他识人不明的铁证。这四五年下来几乎没人敢触碰这个禁脔,而今居然从嘉靖帝嘴里说出来,可见他的愤怒之深了。
朱纨,嘉靖二十六年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他革渡船,严保甲,搜捕通倭奸民,整顿海防,筑塞双屿,堵击倭寇,又将捕获之通倭罪犯统统处死。他的行动触犯了闽浙地主豪绅的利益,又因在日本贡使周良的处置问题上,与主客司、福建籍的林懋和发生矛盾,招致闽人官僚仇恨。
次年三月,朱纨俘获海盗李光头等九十六人,亦尽诛之。没想到御史陈九德却劾其擅杀。朝廷遂革纨职,命他回苏州原籍听候处理。朱纨得讯,悲愤交加,上书给嘉靖帝说:“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写好遗书后愤而自杀,朝野为之叹息。
而仇鸾,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了。
仇鸾是咸宁候,任甘肃总兵。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率十余万众南下,他用重金贿赂俺答,使其改变了路线,东向蓟镇,祸害了蓟县的一县人;同时大肆抢掠,畏敌如虎,割死人头冒功,于古北口迎战鞑靼国时溃败千里,敌军既退,又讳败冒功,加至太子太保,一直深受嘉靖帝的宠信。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八月被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揭发,才使他干得那些恶心事曝光于天下。
该杀的人得了个善终,死后才被戮尸;不该杀的被逼自尽,东南倭寇自此成患,却无良将可用。
“我朝文华之盛,已超汉唐,独武功不如也。朕日夜盼望着有卫、霍那样的良将替朕分忧,好不容易得了个朱纨,又被那帮子言官逼死了,”嘉靖帝望着黑漆漆的窗外,瞳仁却比黑夜还要黑:“他们就是要朕两眼一抹黑,只能信他们,他们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一个个的,消息知道的比锦衣卫密报还要快,还说什么风闻奏事,把朕当傻子耍呢。”
嘉靖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呵呵笑起来,在空旷的大殿内飘了很远。他自言自语道:“东南乱成了一锅粥,竟然还有人上折子说形势大好。杨宜是严嵩举荐的,惟中老了,识人不明,朕不怪他。杨宜误国,着免其职。”
陈洪一骨碌爬起来,却听嘉靖帝又道:“朕不怪惟中,朕要问问那个督师东南的赵文华,他不是说‘水陆成功,零寇将灭’吗?比起杨宜,文华更该杀!”
嘉靖帝翻开陈洪寻出来的三月前的奏本,是兵科给事中夏栻弹劾赵文华怯敌误国的,奏折中言:“浙直官兵会剿陶宅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看完这句,嘉靖帝转向陈洪,道:“你去,找找有没有赵文华的折子,朕倒要看看,四桥这场大败仗后,他还有什么说的。”
陈洪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发抖了,不是惊惧,而是因那位的料事如神而兴奋。
他记得那位与他接头时说的每一句话,其中一句就是:“不管发生什么,赵文华的折子都会被挑出来。只要这折子到了御前,大事就成了。”
陈洪把那本奏折挑出来,呈给了嘉靖帝,就低着头退到了角落里,等待着这一天最精彩的一幕的出现。
果然,陈洪右手边的蜡烛还没结出个灯花来,嘉靖帝暴怒的声音已经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陈洪在跪在地上前偷眼望了望,他看到嘉靖帝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紫了,狰狞的脸上凝聚着噬人的煞气,喉结上下滚动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出声:“李默!李时言!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怎么敢如此诋毁君父!”
陈洪不敢跪下去了,他有点害怕嘉靖帝会厥过去。当年仇鸾事发之时,嘉靖帝就厥过去一次,眼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还是陶天师恰好在身边,当机立断扎了嘉靖帝的耳垂几针,才好歹撑到了御医到来。
这样的事可不能发生第二次,陶天师今晚可不在西苑值夜。
陈洪也不敢上前,因为暴怒中的嘉靖帝是什么也不顾的,硬要上前的话只会弄的自己遍体鳞伤。他只好先打发了两个小太监去取水和苏合香来,在离嘉靖帝三五步远的地方磕头道:“皇上息怒,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怒,陶天师也再三嘱咐您要宽心顺气。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顶撞了您,您只管发落,可千万别生气伤了龙体啊。”
嘉靖帝确实被气懵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爱护的一位重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
赵文华的奏折里,并没有引咎自省,而是说四桥大败,是太子少保李默用人不当的原因。李默主持会推任人唯亲,推举出来的王诰监管不利,才导致此次大败。
当然,李默的罪过不止这一条。奏折里还说到,李默不满今上,含沙射影,在策论上出题目“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
什么意思呢?就是汉武帝、唐宪宗这样成就了王朝盛世的英明皇帝,也会因为任用奸人而晚节不保。汉武帝的功绩不用细说,但是晚年信用江充,致使“巫蛊之祸”,平白死了太子和皇后,还陪葬了几万人,确实是皇图霸业上难以抹去的污点。
而唐宪宗在位初期,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他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先后平定了四川节使度刘辟、江南李琦的叛变,整顿了江淮财赋,招降了河北强大的藩镇,任用了名将李愬,使其他藩镇相继降服,重振了中央政府的威望,成就了唐朝的中兴气象,结束了自肃宗以来,各地藩镇专横跋扈,对朝廷不供贡赋的局面,全国出现了难得的统一。
但是宪宗在取得了一些成就以后,就渐渐骄奢起来,不复当初的励精图治。他任用皇甫博、李吉甫而罢贤相裴度,还信仙好佛,想求长生不老之药。甚至下诏征求方士,又遣宦官使至凤翔迎接佛骨。信用宦官,最后被宦官陈宏志谋杀。
说起来,唐宪宗这位帝王的生平竟然和当今嘉靖帝无比相似。
嘉靖帝也是年少登基,也曾励精图治。早期英明苛察,严以驭官,宽以治民,整顿朝纲、减轻赋役,初承大统时,除采取了历代新君例行的大赦、蠲免、减贡、赈灾等措施外,还扭转了自正统以来形成的内监擅权、败坏朝政的局面,并曾下令清理庄田,“不问皇亲势要,凡系冒滥请乞及额外多占者悉还之于民”等。
这番作为,真可以算得上是明君圣主了。但是后来嘉靖帝移居西苑,设醺炼丹,二十余年不上朝,又任用严嵩、仇鸾这样的大臣任事,导致朝纲日坏,危机愈重。
两位帝王所作为何其相似也!要说李默没有暗讽当今的心思,嘉靖帝是绝不会相信的。
在陈洪的服侍下,嘉靖帝好歹平息了怒火,用冰凉的泉水净了脸,又闻了闻苏合香的味道,斜卧在榻上好半晌,方才幽幽道:“朕和李默的君臣情分尽了。”
嘉靖三十五年二月,下李默镇抚司拷讯,并判处斩刑。未及行刑,默瘐死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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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父子相对小酌。
严世蕃饮了口酒,不由得遍体舒畅,笑道:“爹啊,没想到您还是宝刀未老,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翻云覆雨,乾坤变色啊。”
严嵩也多喝了几杯,微醺地躺在太师椅上,听得此话,也笑了:“李时言自取死路,怨不得你我作筏子。他可比你爹我狠多了,外察一下子罢免了两千多官员,谁不是恨毒了他。”
严世蕃正要附和几声,却听得严嵩叹息道:“只是可惜了赵文华。”
严世蕃的酒意一下子没了,他不可置信道:“爹,你什么意思?难道是……”
严嵩伸腿往炉子旁凑了凑,把身体缩成了虾状,过了半晌才慢慢道:“皇上要为四桥大败找个替死的。杨宜虽然兵败,但这并非是他的过错,就算是朱纨在世也赢不了。胡宗宪刚刚走马上任,官印还没捂热呢,也算不到他头上。文华是个督师的,只能参劾,哪能排兵布阵?”说着微微摇了摇头,道:“咱们这道折子,是给皇上一个梯子,用不用得上还是看他自己的。而且这梯子虽然解得了一时之急,却也下了皇上的面子,咱们的皇上岂是个好相与的?等他慢慢回过劲来,势必恨上这个架梯子的人,文华就保不住了。”
严世蕃惊得目瞪口呆,急忙道:“可那赵文华,对咱们是忠心耿耿啊。”
严嵩嘴里“嗬”地一声,嘲弄道:“忠心耿耿?百花仙酒的事你忘了?”
严世蕃不吭声了,但是面上还是困惑不解。严嵩眯着眼看到了,就道:“当年他敢瞒着我私自向皇上进贡仙酒,还打着我的名义。待得皇上相问,我才知道。你以为他打着什么主意?你怎么不想想仇鸾,他也是我提拔上来的,最后却与我反目。要不是陆炳愿意帮我,那个开棺戮尸的,就要变成你爹我了。”
严世蕃面色青一阵红一阵,良久方道:“爹说的是。赵文华骄矜恣睢,得意忘形,确实该死。”
严嵩用枯瘦的手拍了拍严世蕃的肩膀,微微笑道:“你官场也混了许久,怎么还看不透?估量一个人的价值,就是看他还有多少剩余的价值。赵文华已经得罪了皇上,没有前途了。就算我费大心思保住他,对我们而言也没有任何好处了。更何况还有个要为他老师报仇的陆炳,他可是个记仇的人,我都不敢想文华的死法,”严嵩把酒盅里最后一口酒喝完,道:“等会去看看你娘,好好劝导她。她可是把赵文华当半个子侄来看的。”
严世蕃长长地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严嵩用手拨拉了几下炭火,迟缓的神经让他感受热度的时间也变慢了。他忽然道:“来吧,陆大都督,让我看看你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