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滴水之恩(1 / 1)
李彩凤看着抱成团哭的父女俩,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李老爹觉得她心软,把烟杆子磕了磕,叹道:“大丫,你是出门少、见识少。你爹我当年也有一段日子穷得吃不上饭,当时就想着,如果给我一口饭,就是让我杀人我也干哪,后来也不就慢慢熬过来了么,”李老爹把烟草捅进杆子里,猛吹了一口,道:“你且看他们可怜,说不得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冤仇得报呢?”
那账房先生呷了一口茶,嘴里“嗬”地一声,对李老爹的话嗤之以鼻:“我看客官您是戏文本子听多了吧,还想着跟窦娥一样善恶到头终有报呢,人家窦娥有个当官的老爹,您看这父女俩,就这般境地,啧啧,”账房瞅了瞅那老汉身上的破布烂衫,看得那老汉愈发瑟缩了,才似模似样地拽起文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早就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了,之所以没早早了结了你们,就是把你们当个乐子耍。湖南隔得再远,南渭王血脉再疏,也是宗室。宗室,懂吗?你也不想想,人家老朱家胳膊难道还有往外拐的时候?”
“这话我也说了两三遍了,你们愣是不听,一门心思要申冤;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是个给东家算账的,犯不着跟你们过不去,”那账房口沫横飞,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还有那撺掇你敲登闻鼓的,人家没安好心,正愁这四九城没乐子看呢!照我说,这客栈本小利薄,连个好街段都盘不上,东家当初也没指望能赚钱的——这本是偷偷留给小儿子的产业,那孩子是庶子,将来分不到产业的。可是没成想早早就去了,白瞎了东家的苦心。我说这话,就是告诉你,这里大白天连个人影都没有,晚上露宿的也就是伙夫贩子,碰到不好的时候,也有那泼皮无赖找碴惹事的,你们在这儿担惊受怕,还听那些人的撺掇,唯恐天下不太平,要再生出是非来。我来问你,你知道那登闻鼓是干嘛的吗?”
尚臣听得愈发落下泪来,问了半晌,才道:“老汉年轻时家严也有过庭之训,延请名师只图走个仕进,只是老汉颇为愚笨,屡屡落第。但也曾习得大诰,知道登闻鼓是□□爷设立的,一有冤民敲鼓申诉,皇帝将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一律重判,”说着眼里重新有了光彩,他摩挲着女儿的头发,满怀希望道:“老汉就是晓得这个,才想着……”
却见那账房表情怪异,像看着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直盯着尚臣,拿手指了指他,又觉得对他实在没话说,转向李老爹道:“您看看,我说他是个傻的,他还不乐意;登闻鼓那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一个摆设件儿,难得费他许多心思!”
这下李老爹也没话说了,心里也赞同账房先生的话来。
因为李老爹知道,国朝建立之初,□□爷朱元璋身为一位真正爱民如子的皇帝,定下来登闻鼓的规矩——一有冤民击鼓申诉,皇帝会亲自受理,直达天听;官员如从中阻拦,一律重判。□□爷不仅自己身体力行,他还把这条写进了祖训里,告诉后世子孙,无论何人,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呈交给皇帝,皇帝不论在干什么,都必须接本儿!
可是后来,别说是大臣了,就是朱家的皇帝,也不待见这登闻鼓。因为他们发现,这大明朝,总有接不完的本儿,有杀不完的贪官恶吏。登闻鼓每敲响一次,就是告诉皇帝——你的天下,不太平!
没过多久,在宣德年间,有官员曾上奏请求取消登闻鼓,明宣宗以其为祖上所设,驳回了奏本。但连这位难得的明君都这般敷衍了事,后面的子孙就更加不耐烦这玩意了。
虽然祖制难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想法,就不愁没办法。后来果然就有人想出了个馊主意,将那登闻鼓四面用几丈高的栅栏围起来,再派上锦衣卫日夜蹲守、严加防范,一看到可疑人等就赶得远远的,还有那实在赶不走的,人家就好心好意告诉你,对不起,这登闻鼓鼓面早都破了,敲不响的,您要有冤情,请左转往广济门,按通政使司的流程来。
“知道了吧,明白了吧?那就是个摆设,半步都近不得,”账房咂咂嘴,看到碗里深色的茶汤,觉得自己今晚又睡不好觉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其实在京里这么大地方,咋样不能混口饭吃呢?更别说你们父女俩曲儿唱的不错。我看‘三庆班’就能收下你们。唉,给自己找口饭吃,找条活路吧,总比这过大年还哭天抹泪的强吧?”
那账房说完,门帘一掀,吧茶汤泼到门口,瞬时起了一层霜花。他自顾睡觉去了,再没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尚臣父女俩。
李彩凤也颇为惆怅,她今天简直是身心俱疲。
把包裹里准备卖掉的驴打滚全都送给了小女孩,又抽出一只小雏菊绢花来,把根部折成钩状,小女孩的头发稀少,别了好几次,才将将卡在小圆髻上。
摸了摸她怯怯的小脸,不小心碰到皲裂的口子上,那小女孩疼得眉头一缩,却没避开李彩凤的手。
李彩凤也嗫嚅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李老爹从口袋里掏出十五文钱来,递给了她。李彩凤把铜钱放在小女孩的手心里,搂住她悄悄道:“你求求你爹,让他千万看顾在你的份上,别想着申冤报仇了。这点钱,你拿上去货郎那里买一点油膏来,你脸上的冻疮印子再不治,就破了相了。”
那小女孩呆呆地望着她,忽然大声道:“我叫尚薇,采薇的薇,”忽地伸出手来捏了一下李彩凤的右耳朵,嘻嘻笑起来:“我认得你了,你右耳朵上有一颗红痣。你也要认得我,我将来是要报答你的,不管你在哪,我都要找到你,还上你的恩情。”
尚臣和李老爹听了俱都哭笑不得,只当是笑话;李彩凤却心有所动,她蹲下来,看着尚薇的大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也认得你啦,你叫尚薇。只是你脸上的印子太丑了,要是咱们以后再见着,可不要让我再看到啦。”
等尚臣父女俩逶迤着远去了,李彩凤回到房间里,一推开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
李老爹不太喜欢这味道,皱着眉头问道:“大丫,你是不是把二两香饼全都用掉了?这玩意熏少了还行,熏多了,晚上睡不着头疼的。”
李彩凤心里明白了,那黑饼子果然是用来熏香的,只是不知道里面都添加了啥东西,会不会引起神经亢奋。
李老爹把已经挥发成指甲盖大小的黑饼子从火盆边上取下来,塞到自己的鞋子里,对目瞪口呆的李彩凤道:“你爹这汗脚,没救了。路一走多就这样,当年你娘天天骂,还是没辙。”
李彩凤打着哈哈,道:“今天车里那咸鱼味儿,把我实在熏恶心了。爹啊,明天咱们问小二再要点带上,要不然人家以为咱们上京城卖咸鱼来了呢。”
李老爹试了试水温,发现已经凉了,又重新烧了一遍水,道:“这香饼寻常也要卖得三五文的,里头大半都是炭末,只有一点麝香、橄榄和白芨。”
李彩凤看李老爹说地头头是道,不由疑问道:“爹啊,难道你会做这东西?”
李老爹擦烟嘴的手顿住了,半晌才道:“你娘以前爱做。只是我不爱闻这味道,你娘就不做了。”
李彩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提起了李大哥:“后天就能见到哥了,也不知道他这三个月过得咋样,连年都不能回来。”
李老爹回过神来,忽然问道:“你把给你哥的豆面糕也给那孩子了?”
李彩凤笑道:“哪能啊,我分开包的,”她担心李老爹叨叨自己,忙道:“我想了一下,这东西本来就不好消化,这天气再拿出去卖,又不是热食,没人会买的,还是爹你说的对。”
李老爹瞅了闺女一眼,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道:“你看着他们可怜,却不知这天下该可怜的人多了。永定门外面的灾民是不是更可怜?世道就是这样,有人贫、有人富;有人贵、有人贱;你可怜他们,也许别人也可怜你。帮扶一把是对的,可别把自己搭上。”
李老爹声音微微严厉起来:“本来就没什么恩情,自然就别希得人家报答。明白了吗,大丫?”
李彩凤面红耳赤地听着,不敢再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