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花火(1 / 1)
七濑遥在房屋门口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他的视线久久地驻留在房门口的“望月”二字上,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敲开门。
银色的月光溢满了整个冬季的岩鸢,连经过十多年风吹雨打、已然黯淡的门牌都仿佛反射着月华光辉。十多年来,愿意叩响这扇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七濑遥后退几步,在12月最后一天的寒夜里轻轻地呵着白汽。他可以看见望月実岭的房里亮着灯——白色、又带点幽蓝的灯光,就像从前一样。可是七濑遥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这灯光是多么凄恻惨然。
望月実岭被无故取消了东京大学的推优名额——七濑遥是从叶月渚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而当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望月実岭已经消失了五天。
望月不见的那一天,七濑遥曾焦急地上门探访过。为七濑开门的是望月実岭年迈的奶奶,老人大病刚愈,脸色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她对七濑遥的专门上访表达了感激,并将七濑遥委婉地劝回了家:“実岭得了流感,要休息几天。她怕把病传染给你,你先回去吧。”
七濑遥皱了皱眉,印象中望月実岭从来都是与病痛绝缘的。但是他还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望月家。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五天,七濑遥都未在校园里看到那抹亮金色的身影。他感到心中有一团焦灼的火越烧越旺,他问过橘真琴,问过浅丘明里,问过所有可能与望月実岭有过联系的人,然而回答他的都是未知。他也再一次拜访过望月的家,然而却还是从望月奶奶这里得到了千篇一律的回答。
她得了什么病?七濑遥无数次在课上转着自动铅笔思索这个问题,他想过一切最坏的可能,每一种都让他的心更加沉重与焦躁。
直到那个课间,叶月渚急匆匆地冲进了他们的教室。
“小遥,真琴!”男孩子闯进教室时太过焦急,磕磕绊绊地撞到了不少人。在所有人的侧目中,叶月渚走到了七濑遥的跟前,他气喘吁吁,眼神中闪烁的却是真实的关切,“你们知不知道望月学姐的事?”
“她怎么了?”橘真琴还未来得及张开嘴回答,七濑遥却已抢先一步“腾”地站了起来。他伸手抓住叶月渚的肩膀,他感到自己内心中有什么摇摇欲坠。
“望月学姐她……”叶月渚颇为为难地皱了皱眉,像是怕伤害遥一般,在内心又将措辞重新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她被取消了东京大学的推优资格。”
七濑遥低下了头,陷入了沉默。
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甚至有一些释然——还好,望月実岭并没有得重病。然而,轻松只持续了几秒,他的心又猛然一沉。
“为什么?”七濑遥压低了声音,问。
“是我告诉渚君的。”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叶月渚身后响起,七濑遥将目光后移,脸色沉静的少女摇曳着黑色的双马尾走进了二年A班的教室。七濑遥很快认出,这是柚木弥生的妹妹。眼前的少女五官与柚木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却全然没有柚木弥生眉眼间的刻薄与促狭,“是我的姐姐把望月学姐家里的事写成匿名举报信的,我看不下去。”
“柚木学姐?可是她为什么要……”橘真琴也推开了椅子站起身来,满脸的疑惑。
少女甩动着头发,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语气:“另一个拿了东大推优的竹田学姐是我姐姐的朋友,如果望月和竹田公平竞争的话,竹田绝对进不了东大。就是这样。”说着,她耸了耸肩,嘴角又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这么多年,东京大学会留给岩鸢这块小地方的推优录取名额,通常只有一个。
“她们太过分了啊!”叶月渚走到柚木身旁,也颇为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遥?”橘真琴侧过头,像是要征询七濑遥的意见,但他心中却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一套解决的方案,“我们要不要去找天方老师帮帮忙?”
然而七濑遥却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用的。”
橘真琴也陷入了沉默——确实,若是寻求老师的帮助有用,那么这些年望月実岭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误解与苦难了。
可怕的,不是那些关于望月実岭身世的流言蜚语,而是言语背后的人心。
“我今天要去找実岭。”七濑遥咬了咬嘴唇,开口道。
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难捱的一天的,当下课铃声响起,七濑遥立刻拎起书包,义无反顾地朝校门外走去。
冬季,天总是黑得很早。七濑遥出门时,夕阳已然斜斜挂在天边,很快便被夜色给无情地吞噬殆尽。黑暗降临了。
七濑遥在望月家门口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想要叩响门扉,可是却又停住了动作。他害怕开门的又是望月奶奶,害怕自己又一次被拒之门外。他在冬季的凉夜里踌躇不前,小口地吐着白色的雾气,抬头凝视着望月実岭房里微蓝的灯光。
忽然,面前的门有了轻微的动静。把手被轻轻转动,门开了,七濑遥所熟稔的亮金色长发又一次飘动在了眼前。望月実岭从门口探出了头,在与七濑遥四目对视的一刹那,她怔忡在了原地,手中提着的一包黑色的垃圾袋落在了地上,袋子里的废纸落了满地。
望月実岭很快反应了过来,本能地拉过门把手想要关上门,可是七濑遥却一个箭步冲上了前用手抵住了门。望月実岭原本可以义无反顾地推开七濑遥、紧紧锁上门的,然而她却骤然停住了动作。
她在七濑遥湛蓝的眼中看到了她自己——这个穿着睡衣,头发杂乱,眼睛红肿,面容消瘦的自己,以及曾经那个摇曳着一头亮金色长发、自信满满许诺东京的自己。
只是这一瞬的脆弱,就击溃了她全部坚强的伪装。她松开了手中的力道,低下头,靠在了七濑遥的肩上。
七濑遥的肩膀猛地僵了僵,却并没有推开女生。
“就一会儿。”望月実岭伸出手,攥住了七濑遥的外套,轻声说。可是七濑遥却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哽咽。
望月実岭有多少次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脆弱的模样呢?
七濑遥搜寻着一切烙印着少女亮金色长发的回忆,却只能回忆起,初逢那天,在雨中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
仿佛一束小黄花盛开在回忆里。
如果那一天,他们不曾遇见彼此,那么命运的轨迹,将又是怎样的走向?
七濑遥不想去思考这么多。他伸出手,将望月実岭揽进了怀里:“多久都可以。”
——多久都可以,我一直在。
后半句话,七濑遥说不出口。
*
七濑遥和望月実岭肩并肩坐在游泳俱乐部旧址背后的废弃空地上。望月実岭记得他们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片花圃,然而现在却只剩一片荒芜的杂草。
“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七濑遥开口问道。
她侧过脸,望着少年写满疑惑的眼睛。为什么要带着七濑遥来到这个地方?她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里……总让我想起一些事情,关于我的父亲。”在心中斟酌半晌,她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当老师将那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空,像是有人狠狠地对准了她的后脑勺闷头一棒。当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内心却并没有火山爆发那般的愤怒与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的余烬,像是火山爆发后的萧然废墟。
那个伤疤已经被反反复复重新割开,所以反而连疼痛都不那么鲜明了。
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地回到了家,望月実岭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但是总有生动的画面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闪现。反复出现的,总是那片种满了花的空地,幼年时代的她曾无数次踏上那片土地。
陪伴在她身旁的人,是她的父亲。
对于男人的长相,她的记忆已不太分明。只记得那双写满疲倦的眼睛,那长满了胡茬的下巴,以及那长着老茧的、粗糙的手。她记得自己曾牵着那手,来到一片开得正盛的花前。父亲为她摘下了一朵最大、最明艳的花朵,她张了张嘴,她知道这是个错误的行为。即使这朵美丽而饱满的花朵令人喜欢,她也没有伸手去接。
原以为这个行为会让父亲难过,但是她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她便听见了父亲干哑的嗓音:“実岭,你知道什么是正义吗?”
她闻言,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男人苦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做了坏事的人终归要受到正义的惩罚的。”父亲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朵花上,眼中有千言万语流转而过,“爸爸摘了一朵不该摘的花,该遭到惩罚了。”
那天晚上,她的父亲便因故意杀人罪而被逮捕,锒铛入狱。
而因为这个罪名被正义惩罚至今的,却不仅仅只有她的父亲。
小时候,望月実岭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曾参与那场犯罪,甚至都未曾触碰那朵罪恶之花。她不曾犯下恶行,却遭到了冷血而无情的打压。惩罚她的,当真是那个父亲口中的正义?镌刻着正义的忒弥斯宝剑,为何也要指向一个无罪人的咽喉?
她曾经愤怒过,怨恨过,不甘过。但是久而久之,却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不公的设定,这仿佛生而烙印的惩罚。她开始忍受那些冷眼与流言,那本应该只属于父亲的惩戒与刑罚。
只是她不愿再看到那天满园的明艳花朵,因为只有那些花,会提醒她这个从未得到解答的问题。
“我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正义。”望月実岭抬头望着七濑遥,微微一笑,“时间久了,我反而相信,它压根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没想到,还是会觉得难过。”
她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在七濑遥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望月実岭却又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说道:“但是,我还是不想认输。”
七濑遥扬了扬眉毛。
望月実岭低下头,嘴角没来由地微微上扬,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跑鞋上的灰尘:“这么多年,我爸已经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了,再加一件也算不上什么。拿不到那份推优名额,我照样能考进东京大学。”她抬起头,在七濑遥眼中,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眼睛依旧狼狈地红肿着,只是,在她脸上流转的,却又是熟稔的自信满满与胜券在握。
“就算不靠正义这种东西,我也能挺过来。”望月実岭伸手撩起自己的长发,亮金色的头发在月光笼罩下依旧熠熠生辉,“遥,你相信我吗?”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空气中都洋溢着新年的气息。远处的夜空中,有七彩的花火渐次绽放。七濑遥湛蓝的眼中倒影着烟火,和少女认真的脸庞。
“我相信。”
又一片花火,在视野中央绽放,仿佛昼光,点亮了漫漫长夜